穿着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一件临出门前从老妈的衣柜里摸出来的蓝灰色亚麻圆领短衫，走在家乡小城9月的初秋里，感觉如同多年前那个骑着自行车在小城的街道里横冲直撞的高中女生。

初秋的阳光依然有点热度，在这阳光的热度里，在小城的灰尘和嘈杂里，我看见了阿春，她穿着高领无袖的蓝色衣衫，一条咖啡色的中长裙，飘飘然在街道的对面摇曳生姿。

突然的感觉到自己的晦涩和落魄，感觉所有的流逝的日子扑面而来，我静默的看着阿春消失在遥远的阳光里。

 

阿春曾经说过，象我这样内心里有着深重的孤独感的人，是不适合去漂流的，而象她那样不懂孤独的人就可以在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里热闹的生活，所以如果有一天我要去流浪的话，一定得要带上她。

后来却是我一个人离开家乡，从一个异乡走向另一个更加遥远的异乡。

遥远的路途，孤独在内心里一点点的积累，终于明白阿春是对的，我不应该去远方，我不应该去漂流，我只应该寻一个静静的地方，静静的坐在那里，看面前的风起云涌，看春去秋来，或者品一淡淡的香茗，或者听一清然的靡靡之音，拥有不咸不淡的爱情和生活，就此一生也就了然尘缘了。

阿春也曾经说过，我内心底那与生俱有的骄傲，会让我失去最珍贵的东西，而她将拥有她所想拥有的一切。

多年前，阿春说这话的时候，她很真诚，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在校园的篮球场上我们驰骋过，在女生寝室暗黄的烛光里我们共枕而谈过，在学校如火如荼的开水房里我们一起战斗过，在被男生窥视的洗澡房里我们一起尖叫过，那许多过去的中学时代里，阿春的影子无处不留。

阿春是我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

阿春却也是恋恋红尘里留在黄土地上的一道裂痕。

正如她所说，我最终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而她呢，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就拥有了她所想拥有的一切。

流年如水，淡淡逝去。

 

这是我回家的第七天，老妈关掉电脑的电源，然后把我赶出了门，她说我再不出去晒晒太阳，吹吹风，就怕是要长霉了。她只是不知道，我害怕走出来，害怕走在家乡的阳光里，我害怕遇见突然的人遇见突然的回忆。

小城如此之小，在街道上流动的100个人中相识的几率恐怕是百分之五十，小城于我虽然是陌生了，却也让我在千分之一的几率里遇见了阿春。

她以她一贯优美的步伐从街道的对面走过我的视线，偶尔的思维回转后，我在人群里继续悄然的行走。

逛进菜市场，一个熟悉的面孔，是晶的母亲，晶的母亲是小时侯小城最有名的卤菜王，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但至少在小城里我只吃她做的卤菜。没有想到她第一眼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她帮我挑出了几根以前我和晶几个都爱吃的猪尾巴，然后细致的将上面那一头的肥肉切掉，再秤好切好拿给我。我的眼眶有点微微的酸痛了，这个母亲的心里一定是有了痛楚的，如果她唯一的女儿晶还在人世的话，也该是和我一样站在她面前，对她亲切的微笑。

晶有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她被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水吞没的时候，她穿着的是那件鲜艳的红色裙子，那是一条我曾经渴望得到的红色的裙子。记得那年是国庆45周年，在纪念游行活动里，晶和阿春都是花环组的成员，而我是鼓队的，所以她们穿红色裙子手持花环的时候，我却只能穿一套白色的衣裤背着一面小鼓不停的敲打，于是我一直渴望有一条那样红色的裙子。

在我的红色裙子还没有做好的时候，晶穿着她的红色裙子，在我和阿春的眼睛里，远远的消失在河水里。

我和阿春从那年开始，再也没有穿过红色的裙子。

从晶的母亲手里接过那一包切好的卤菜的时候，我开始责怨自己，我不该出现在这个母亲的面前，特别是几年的间隔再让这位母亲看到我，让她内心深处牵扯出的回忆该是有着无法抹去的痛。

 

岁月留下的痛楚在时间的间隔后会因为偶然的遭遇回忆而愈加的深重，如若每天面对，痛苦会在日子里慢慢的弥散成习惯。

 

其实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以前写过的虚幻杂乱或者呻吟的文字都在表达着什么，直到岁月留给我的痕迹在时间的间隔后因为遭遇了一次偶然的回忆而重新泛起的时候，我才想明白，所有的都缘于过去。

原以为岁月的风尘会将所有的回忆都掩埋掉，如果不去拂起尘土，就不会有波澜泛起，却不知道命运会安排一个瞬间让所有的过去从最黑暗的底处冒出来。

 

回家的第10天里，母亲意外的要带我去串门，她是知道我的习惯，不管是逢年还是过节，我从来充当的都是在家留守的一员，虽疑惑却不忍拂去老妈的热情，萎靡的跟着老妈走了。

走到一位阿姨家门口的时候，那位阿姨老远的看见我们就迎了过来，悄声的对老妈说着什么，

这阵势，我已经知道是相亲。

阿姨家的客厅里坐了位和我年纪相仿的看上去身材宽厚为人也很宽厚的男子，他对着我微笑的时候我也微笑，在老妈和阿姨的注目下，微笑应该是我最好的表情选择。阿姨和老妈进厨房的时候，客厅里就剩下我和那位宽厚的男子，他坐到我旁边的位置用很随意的语气问很多让我感觉不是很随意的问题，其实他的每个问题都觉得是深思熟虑的问题。我拿起放在沙发上的一张地方小报，一边看一边回答着他。然后我在那张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报道，关于小城的一个警察事迹的报道，我没有吭声的一气读完了那篇报道，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那个宽厚的男子递过来一张纸巾，笑着说，没有想到你这么容易被感动啊。

我仍旧微笑着点了头，用他递过来的纸巾将眼泪擦干，没有忘记对他说声谢谢。

 

那篇报道是这样的：小城一位叫军的警察，下晚班回家的时候，看见邻居家的鸽楼上有个黑影在蠕动，他觉得可疑，就大声的问了一句，那黑影没有回答而是立刻就从鸽楼上往下滑，

警察的直觉告诉军，这是小偷在偷邻居家的鸽子，邻居家的鸽子失窃的已经不止一次，这次正好被军逮了个正着，军怎可能放他跑掉。他直追黑影过去。他边追边喊，自己是警察。小偷却是亡命之徒，不仅加快了跑的速度，而且也没有放下背上背的一大袋的鸽子。在小偷爬墙的时候，军追了上去，一把就把小偷拖了下来，小偷从身上摸出一大把刀，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就往军的手上砍了过去。军那会没有感觉到痛，他唯一的念头只可能是要抓住这个小偷，不能让他跑掉了。在小偷扔下装鸽子的袋子继续夺路而逃的时候，军不顾手上的伤口，一直追了过去。再次被军追上的小偷，慌乱中用刀连砍了军好几刀，但是军依旧死死的抓住小偷，将小偷擒住，压在了地上。军的用力，让伤口的血流得更快了。被压在地上的小偷觉得压在他上面的人力气越来越小的时候，小偷一挣扎一甩手，军就倒了下去。小偷最终还是当场被另外一个警察抓住了，军在送去医院的车上，靠在他妻子的怀抱里，慢慢的离去了。他的妻子说，军离开的时候一定是没有感觉到痛苦的，军一定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会死，他可能只是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他可能只是觉得自己怎么那样昏沉的想入睡，军在他妻子的怀里睡去了，没有再醒来过，也没有留下一句话。军的妻子当时有着6个月的身孕。

警察军的事迹发生在一年前，一年后军得到了烈士的称号，所以一年后的报纸对军的事迹进行了缅怀。

所以我在一年后看到了警察军的事迹。

 

拨通了阿春的电话，我静静的等候，仿佛在等待一场冷瑟的秋雨，因为无法预料那个往日熟悉的声音能扬起多少的尘土，再次面对尘土下的累累痕迹的时候，只剩我和她两个人了，我和她是笑还是哭？

 

和阿春约了见面的地点和时间，我就过去那里等阿春。

阿春穿着素白的裙装，傍晚的秋风里有点凉意了，她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的内心里的某处有一串一串的东西涌出来，有暖的也有冷的。

我们安静的看着对方，几年的时光，阿春的眼底泛着了淡淡的沧桑。

她说：“这几年你都不来见我，我知道你是为什么，你以为你的离开就可以让我得到我想要的幸福，而这次你来见我，我也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没有反对阿春，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反对过她，因为她是我的朋友阿春，即便是现在，我也不反对她。

见到了阿春要带我见的人，是个年纪和我们差不多的女子，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正在街口的小花园里散步。

阿春和我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然后阿春告诉我，那是警察军的妻子和女儿。

 

风吹起那个女子的头发，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阿春的脸上流下了一长串的泪滴。

 

我和阿春，还有晶，是同一个院子里的同龄的孩子，我们三个是很好的伙伴，我们每天拥有着欢笑和快乐，一直到那一年，在河边，我和阿春追着晶鲜艳的红裙子在河岸奔跑，那红色的裙子在河水里沉沉浮浮，再慢慢的被淹没了。晶被救上来的时候，青紫色的脸颊，鼻孔挂着血丝，口里吐出不是水是泥沙，她还没有来得及被送去医院，就在我和阿春的面前闭上了眼睛。

我永远记得晶离去的表情，阿春一定也记得。

 

晶出事后，每天晚上都会做恶梦的阿春被送去了外婆家，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是我的高中同学了，我们依旧是小时候一样的好朋友，我们连相视一笑都有十分的默契。

在失去晶之后，我更加的珍惜在我生命中又一次出现的可爱的阿春，阿春也一样。

我们会在晶的祭日，去晶没有墓碑的坟头，放上一束淡淡的野菊花，晶一直在我们的生命里，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高三的一个秋日的周末，刻意和阿春在学校里没有回家，那个时候那所学校的学生宿舍是没有水房的，只有到外面的一间大水房里提水，那个天高云远的阳光流金的秋天的傍晚，我和阿春来到了水房，打开龙头，空荡荡的轰鸣声，没有水流出来，停水了，阿春用我们两个在一起时习惯的夸张方式叫着说，这下怎么办，脸不洗能睡觉吗，我也夸张的说，那干洗吧。在我们两个没有意识到的刹那，水房的另一头传来了一个笑声，我们两个抬起头，看见在隔着几个龙头的那一边，站着一个笑容灿烂的男孩子。

在那样一个清爽的秋天里在那样金色的阳光里，他的笑容如处子般明亮纯真。

一贯活泼的阿春既然突然间害羞了，她脸蛋红扑扑的望着那个明显是笑我们的男孩子，张了张嘴巴，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

男孩那张无邪的笑脸，在那样的秋色里，在傍晚的风里，轻轻的就开启了阿春初情的那扇门。

站在他们的视线之间，我有些游离，有些慌乱，因为那笑脸也一样深刻的映在我的心间。

 

男孩子叫军，和我们同一个年级，才从外地转学过来的。

那个傍晚，水房的相遇，军和我们成了好朋友。

在我的内心萌动着对军的情感的时候，我知道阿春的心里也一定在萌动着。

 

经历过岁月的翻转之后，才真正明了，最美好的感情只在那朦胧的季节，一点小小的暗示，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微妙的表情，一个会意的笑容，都牵动了内心里跳动的音符。清晨的阳光会因为他而美丽，蒙蒙的细雨会因为他而浪漫，昏黄的灯光会因为他而温暖，静静的水流会因为他而更加安详，鸟儿鸣叫的声音会因为他而清脆动听。他的一个转身会让自己的目光流转，他的一个跳动会让自己的目光跳动。忧伤因为他，快乐因为他，笑容因为他，泪水也因为他。

那毫无尘埃的情感，那纯真如水的年华，只远远的停留在时光的碎片里，成为想走回去却走不回去的一个昨天。

 

高考之后，我和军同去了一所警校面试，初试复试顺利通过，我们站在那所警校宽大的草坪里，相对而笑，军高兴的拉着我的手说，哈，你看我们还能在一起哦，真好。那时候，我多想轻轻的拥抱一下军，多想用手轻轻的触摸一下他那张如阳光一样灿烂如婴儿一样纯真的笑脸。可军握着我的手的那种感觉很温暖很安详，我们就那样拉着手在那片草坪里站了很久。

 

我们回到家等待录取通知的假期里，阿春开始了她高四的生活，我和军每天下午都会等在学校门口，然后陪阿春慢慢的走回家。每次阿春都会站在她家的门口看着我和军走远，她的眼底有深深的落寞，她的落寞愈重，我的心跟着愈加的沉重。

军送我回家然后离去时的背影，总让我觉得那是一个不可拥有的光圈，一点一点的远去，每一次都觉得他好象是永远都不会再走回来了一样。

阿春的落寞，还有和军之间那若即若离的感觉，我的心一天一天的疏离飘渺了。

军如愿的接到了通知书，我因为档案提前被提走的原因失去了和军在同一所学校的机会，不得不去那所提走我档案的学校报到。

送我的时候，军说没有关系，我会给你打电话写信还会来看你。

阿春象个快乐的孩子站在军的身边说，你也不能忘记还有我等你的电话你的信还等你来看我哦。

军笑笑，拍拍她的脑袋，当他把手朝我的脑袋伸过来的时候，我把头转开了。

我对阿春说，我也会给你打电话给你写信也会来看你的。

然后我对军笑笑。

 

她是我生命中失去了又回来的朋友，我不能伤害她我不想她失望我不愿意她有落寞，而他的若即若离却疏离了我内心对他的纯真情感，一种破裂的感觉总在心头弥漫。

与其等待被放弃不如去放弃。

在军的黯然和阿春的笑容里，感觉自己象一个退幕的角色，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都亮了的时候，我却悄悄的退到了幕后，让舞台中灯光下的另外两个角色去演绎他们的幸福和快乐。

 

军没有选择给我电话，他以每个星期两封信的频率告诉我他在学校的所有快乐和失意还有他越来越加重的对我的想念。

我始终没有给军回信，我宁愿在寂寞里在想念里煎熬，也决不愿意违背自己的选择。

军还是来我的学校看我了，我在学校的孤寂沉默和拒绝，让大家猜测应该有一段故事应该有一个很爱的男孩子，军来了，所有的猜测似乎都应证了。

但是我不想去验证军内心的情感，爱是无须验证的，爱是自然的默契和肯定。

 

寒假我和军一起去看在高四的阿春，她看到我们的时候，眼泪流出来了，她说她太想念我们了，她消瘦了却也更突出了清冉的美丽。

阿春象只快乐的小鸟和军不停的说着，她忽略了我，她的这个好朋友。我只有静静的在一边，听着她和他的声音，看着他和她的表情。

阿春因为还要上课，我们先走了，在我们走出校门不远的时候，阿春突然追了出来，她跑到我们跟前，静静的注视着站在她面前的军和我，然后对我说：对不起。

在我和军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突然的拥抱了军，她说她一定要告诉军她喜欢他，她只是想告诉他。

阿春跑远了，我和军站在那个位置，谁也没有移动。

我笑着问军：“她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军沉默着没有回答。

 

第二年的9月，阿春上了大学。

第三年的7月，军毕业回到小城当了一名警察。

第四年的7月，我和阿春毕业了，阿春回到小城当了一名中学老师。

我没有回去。

在小城之外的异乡里，过简单的生活。

我一直以为阿春和军应该理所当然的走到一起，然后幸福的生活。

 

当阿春指着另外一个女人，告诉我那是军的妻子和女儿的时候，阿春的眼泪掉落下来了。

 

恋如醇酒，暗香犹在。

流年如水，淡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