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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李白求仙学道的生活之轮廓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李白传     作者:李长之      字数:本文有7801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20分钟

  

      一点也不可忽视的,同样作用着李白的精神很深的,就是道家思想。

 

      一般地说,中国诗人很缺少形上的思想背境。这原故也很简单,因为中国诗人多半被拘束在儒家的传统之下。儒家又最实用不过,儒家未尝没有形上思想,但是决不注重,孔子就不常说“性与天道”,“命与仁”,因此受了儒家思想而表现在文艺里的也就无宁是儒家所提倡的家人父子的感情,闲适豁达的风趣,却很少表现出是接受自儒家的形上思想,再说,儒家思想彻头彻尾就是一种人本主义(Humanismus),因此谈不到天道;谈不到天道,哪能成为一种形上思想呢?道家则不然。被推为道家的圣经的《老子》,李白从小接受着道家的熏陶。就他自己说的“五岁诵《六甲》”,《六甲》就是道宗末流的一种怪书,《神仙传》有“左慈学道,尤明《六甲》,能役使鬼神”的话可证。他又说“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轩辕也正是道家所托,所谓黄老。在他《赠张相镐》的诗里,则有“十五观奇书”的话,儒家正统的书不能算奇书,奇书就又是道书一类了。

 

      可见他直至这时读书还是在这一个系统之下。

 

      大概在他十五岁左右吧(因为他有“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的话),他就和一个所谓“逸人”东岩子的隐于岷山。一隐就是好几年,也不到城市里去,却养了成千的奇禽,都训练得能够一叫就来,可以从他们手掌里吃东西,竟一点也不怕他们。李白自己说这事曾惊动了广汉太守,便亲自来看了一番,觉得他们俩一定是很有本领了,于是便招呼他们出山,但他们却偏没有答应。李白自己说这是他“养高忘机,不屈之迹。”(《上安州裴长史书》)我们所注意的却不是他们如何训练鸟了,而是李白在早年如何受训练于道家。

 

      李白这故事,不禁令我想到就是到现在,在码头车站上也还常截获有些十几岁的小孩子要入山学道的事。在李白虽然说得颇郑重,但在我们闭目一想,实在也是这样中了魔的小孩子之一而已。不过不同的是,现在的小孩子中魔没有他那样深,如果就李白的立场说话,也就是还没有他那样的根柢。再一点不同。就是现在的小孩子总有父母拘束着,一走失了,会去着急地找的。似乎李白没有这种幸福,好像他求仙学道的开始,也就是他漂泊跋涉的开始了从此他再没有谈到过他的家。从诗文里看,他也就似乎从此没有家了。然而他和现代儿童顶大的不同,乃是在他这“奇书”、“逸人”的作用,影响到他的生活,影响到他的事业,成就他作一个大诗人。

 

      他有许多求仙学道的朋友,用李白自己的话说,便是“结神仙交”(《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餐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序》),比较重要的,按着时候的先后,方才提过的东岩子不用说,次是元丹丘(就是丹丘生)、元演、紫阳先生、盖寰、高尊师、参寥子。以地方论,和李白学道上有关的地方是四处,也按着时候的先后排列,岷山是第一处,其次便是河南的嵩山,再次是湖北的随州(就是江汉一带),更次乃是齐(山东)。倘若像现在人夸说留学过牛津、剑桥、柏林、耶鲁似的,那么,李白也可以说就是住过岷山、嵩山、随州和齐的了。

 

      他和元丹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们不很清楚,但我们知道他们曾经在嵩山同学过道。他有诗说:

 

      ……畴昔在嵩阳,同衾卧羲皇,绿萝笑簪线,丹壑贱岩廊。晚途各分析,乘兴任所适。……

      ——《闻丹丘子于城北营石门幽居中有高凤遗迹仆离群远怀亦有栖遁之志因叙旧以寄之》

 

      下边又接着说:“仆在雁门关,君为峨嵋客,”查李白到山西的一年是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开元二三年,公元七三五),而且中间他还到过随州,那么这一段生活一定在他三十五岁以前了。不过他和元丹丘的认识一定还早得多,这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说到益州长史苏公夸说他“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之后,便又提到郡督马公夸说他的话:“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动澈,句句动人。”接着则以故交丹丘作为见证,称为“亲接斯议”,我们知道他写这封信的时候是他三十岁左右,对丹丘却已称为“故交”,则其早可知了;他举的两件事,头一件是他二十岁的事,第二件虽不必同时,但也应该相去不远,总之,可见他和丹丘生是一对老朋友了。因此,他时时刻刻有寄丹丘生的诗,或者追忆他们一块的生活。

 

      本来,友情就是在一个人的精神进展上很重要的一个因子,丹丘生又是李白很亲密的朋友之一,所以我们不妨把他们的关系,略略注意一下了。

 

      无疑的,嵩阳一带的同游,是他记忆中最不能忘情的一个片断。我们且看他当时的诗吧,便有:

 

      故人栖东山,自爱丘壑美,青春卧空林,白日犹不起,松风清襟袖,石潭洗心耳,羡君无纷喧,高枕碧霞里。

      ——《题元丹丘山居》

 

      仙游渡颍水,访隐同元君。忽遗苍生望,独与洪崖群。卜地初晦迹,兴言且成文。却顾北山断,前南岭分。遥通汝海月,不隔嵩丘云。之子合逸趣,而我领清芬。举迹倚松石,谈笑迷朝曛。终愿狎青乌,拂衣栖江溃。

      ——《题元丹丘颍阳山居》

 

      在后一首里,他还有序文道:“丹丘家于颍阳,新卜别业,其地北倚马岭,连峰嵩丘,南瞻鹿台,极目汝海,云岩映郁,有佳致焉,白从之游,故有此作。”后来他将离开时,更有诗道:

 

      吾将元夫子,异姓为天伦,本无轩裳契,素以烟霞亲。尝恨迫世网,铭意俱未伸,松柏虽寒苦,羞逐桃李春。悠悠市朝间,玉颜日础磷,所共重山岳,所得轻埃尘。精魄渐芜秽,衰老相凭因,我有锦囊诀,可以持君身。当餐黄金药,去为紫阳宾,万事难并立,百年犹崇晨。别尔东南去,悠悠多悲辛,前志庶不易,远途期所遵,已矣归去来,白云飞天津。

      ——《颖阳别元丹丘之淮阳》

 

      再以后,对于嵩山,却便只有在记忆中了,他于是时时神往:

 

      我有万古宅,嵩阳玉女峰,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岁晚或相访,青天骑白龙。

      ——《送杨山人归嵩山》

 

      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况怀丹丘志,冲赏归寂寞。揭来游闽荒,扪涉穷禹凿,夤缘泛潮海,偃蹇陟庐霍。凭雷蹑天窗,弄景憩霞阁,且欣登眺美,颇惬隐论诺。三山旷幽期,四岳聊所托,故人契嵩颖,高义炳丹腹。灭迹遗纷嚣,终言本峰壑,自矜林湍好,不羡市朝乐。偶与真意并,顿觉世情薄,尔能折芳桂,吾亦采兰若。拙妻好乘鸾,娇女爱飞鹤,提携访神仙,从此炼金药。

      ——《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

 

      后一首大概是在他五十几岁,天宝之乱以前作,诗的序文有:“白久在庐、霍,元公近游嵩山,故交深情,出处无间,品信频及,许为主人,欣然适会,本意当冀长住不返,欲便举家就之,兼书共游,因有此赠。”庐、霍都是江西一带的地方,看口气决不像在夜郎赦还时的光景,所以断定是在未乱以前遨游的时候作,况且诗中亦略有游踪可寻的。什么“故交深情”,“欲便举家就之”,就可见他和丹丘生的友情之厚,以及对于嵩、颍的怀念之殷了。

 

      中间他们也时常通音问。从颍阳一别,李白到了随州(随州在湖北)。随州是第三个和李白学道有关的地方。这里便是紫阳先生(注家以为紫阳先生即周季通,查周为汉人一定不对,这当然是另一位学道的,也叫紫阳罢了。在李白《江夏送倩公归汉东序》中有:“汉东一国,圣人所出,神农之后,季良为大贤,尔来寂寞,无一物可纪,有唐中兴,始生紫阳先生,先生年六十而隐化。”李白并有题紫阳先生壁诗。在王琦本《李太白全集》卷三十诗文拾遗中有《汉东紫阳先生碑铭》一文,倘若此文可靠,则紫阳先生乃是姓胡,即是下文所引诗中之胡公,死时年六十有二)的所在,也便是餐霞楼的所在。在这时候,我们见他又提出他的另一位神仙交元演来,他作有《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餐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

 

      吾与霞子元丹,烟子元演,气激道合,结神仙交。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夺也。历可天下,周求名山,入神农之故乡,得胡公之精术,胡公身揭日月,心飞蓬荚,起餐霞之孤楼,炼吸景之精气,延我数子,高谈混元。金书玉诀,尽在此矣。白乃语及形胜,紫阳因大夸仙城,元侯闻之,乘兴将往。别酒寒酌,醉青田而少留,梦魂晓飞,度渌水以先去。吾不滞于物,与时推移,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朱线狎我,绿萝未归,恨不得同栖烟林,对坐松月,有所款然,铭契潭右,乘春当来,且抱琴卧花,高枕相待,诗以宠别,赋而赠之。

 

      所谓“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夺也”,这真是成为同志了。后来他政治上失败了,到金陵,大概已是五十几岁了,对于这一次的聚会,便又有颇不能置怀的回忆,那是先从在洛阳时的生活说起的:

 

      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回山转海不作难,倾情倒意无所惜。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济北愁梦思。不忍别,还相随,相随迢迢访仙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银鞍金络到平地,汉东太守来相近,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餐霞楼上动仙乐,嘈然宛似鸾凤鸣。长管催,欲轻举,汉东太守醉起舞,手持锦袍覆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分飞楚关山水遥。余既还山寻故巢,君亦归家度渭桥。君家严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虏,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行来北凉岁月深,感君贵义轻黄金。琼杯绮食金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兴来携妓恣经过,其若杨花似雪何,红妆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写翠娥。翠娥婵娟初月辉,美人更唱舞罗衣,清风吹歌入空去,歌曲自浇行云飞。此时行乐难再遇,西游因献《长杨赋》,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渭桥南头一遇君,郯台之北又离群,问余别恨今多少,落花春暮争纷纷。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极,呼儿长跪缄此辞,寄君千里遥相忆。

      ——《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

 

      李白在随州以后,到了太原,这是在我们引过的诗中已经有着的了。李白在天宝元年(公元七四二),是政治生活上最得意的时候,当了供奉翰林,这时他四十二岁了。他住在当时的京城长安,是以天宝三载离开的,所以他那“离居在咸阳,三见秦草绿”的诗寄元丹丘者,我想也一定是这时作的了。

 

      他之遇盖寰,我想是在天宝三载(公元七四四)以后。他们相见的地方是安陵,安陵在唐时属德州平原郡,是在山东。这一次之重要,是盖寰为他造了个“真篆”,这在道教徒看是一件大事的,所以李白又高兴得作了一首诗,这就是《访道安陵遇盖寰为余造真篆临别留赠》:

 

      清水见白石,仙人识青亮,安陵盖夫子,十岁与天通。悬河与微言,谈论安可穷,能令二千石,抚背惊神聪。挥毫赠新诗,高价掩山东,至今平原客,感激慕清风。学道北海仙,传出蕊珠宫,丹田了玉阙,白日思云空。为我草真策,天人惭妙工,七元洞豁落,八角辉星虹。三灾荡璇玑,蛟龙翼微躬,举手谢天地,虚无齐始终。黄金献高堂,答荷难克充,下笑世上事,沉魂北罗酆,昔日万乘坟,今成一科蓬,赠言若可重,实此轻华嵩。

 

      其中很多道家术语,读者试查杨齐贤、萧士赟等的注便可知道都有根据和来历,我们却不必在这里说什么外行话了。

 

      不过我们只就事实看,则似乎这一次受篆,不如他在山东受高尊师如贵道士的道篆之正式,因为盖寰也只是高尊师的学生,所谓“学道北海仙”,是李白同学的样子,不过程度稍高,行辈稍前而已,当然不如“尊师”亲受的事之隆重。道教是有阶级层次的,可知这次在后。那时他也有诗道:

 

      道隐不可见,灵书藏洞天,吾师四万劫,历世递相传。别杖留青竹,行歌蹑紫烟,离心无远近,长在玉京悬。

      ——《奉饯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篆毕归北海》

 

      这实在是一桩大典。北海就是现在山东胶东一带,他这首诗是作于齐。我们知道,山东对李白的关系非常之大(参看本书第六章专条),他的剑术吧,是在山东得着进益,所以他有“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的话;他和杜甫的来往,也是在山东尤其得在友情上酣畅淋漓,这都是这时以前的话了。而他的学道,却也以在山东的居住为最重要。他曾在山东写着关于道家的论文,所谓“道书”,可惜我们不能见到了不过见到恐怕也不懂的。著道书的事,是见之于他的《早秋单父南楼酬窦公衡诗》:

 

      白露见日灭,红颜随霜凋,别君若俯仰,春芳辞秋条。太山嵯峨夏云在,疑是白波涨东海,散为飞雨川上来,遥帷却卷清浮埃。知君独坐青轩下,此时结念同怀者。我闭南楼著道书,幽帘清寂若仙居,曾无好事来相访,赖尔高文一起予。

 

      单父就是现在山东的单县。李白又曾于夭宝元年(公元七四二)四月游泰山,这大概在他快要登政治舞台以前,这时有几首诗,便也是说着求仙学道的,我们试录四首,以见一斑:

 

      四月上泰山,石平御道开,六龙过万壑,间谷随萦回。马迹绕碧峰,于今满青苔。飞流洒绝谳,水急猿声哀。北眺鳄嶂奇,倾崖向东摧,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玉女四五人,飘飘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稽首再拜之,愧我非仙才,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

      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偶然值青童,绿发双云鬟,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

      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攀崖上日观,伏槛窥东溟。海色动远山,天鸡已先鸣。银台出倒景,白浪翻长鲸。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

      日观东北倾,两崖夹双石,海水落眼前,天光遥空碧。千峰争攒聚,万壑绝凌厉,缅彼鹤上仙,去无云中迹。长松入霄汉,远望不盈尺。山花异人间,五月雪中白。终当遇安期,于此炼金液。

      ——《游泰山六首》

 

      诗既然抄出,就先让我对这诗说句话吧,我一方面感觉到诗人的幻想力(Phantasic)已经尽驰骋之能事了,同时我又感到诗人之惊人的写实的本领“海色动远山,天鸡已先鸣”,“海水落眼前,天光遥空碧”,到现在我们去等待着看那日出时,也还是这般光景,“日观东北倾,两崖夹双石”,到现在我们一到日观峰,也还是叹赏这般奇迹!至于“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我真不知道诗人何以能这样把那心旷神怡的骨髓都给挖掘出来了!不过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现在不是谈他的诗的时候,而是谈他的求仙学道的成绩的时候。现在我们把话收回来,山东对他学道的关系非常之大,泰山的诱引,也是其一,所以他无怪乎说:“终当遇安期,于此炼金液”了。因此我说山东是第四个关系李白学道的地方,而且其重要,恐怕远出岷山、嵩山和随州之上,就中尤有关系的,则是他在山东从高尊师受了道篆的事,这似乎是真正学业有得,而获了学位的光景了。

 

      不过他没忘了丹丘生。他们的再聚是在洛阳。这就是他诗上所谓“长剑复归来,相逢洛阳陌”的时候。我想《将进酒》的名歌即作于此时: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钱少,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因为说到黄河,我想一定是眼前离黄河不远才对,所以我想就是这一次在洛阳了;因为诗里头失意的意味特深,所以我认为是他在离开长安,政治上受打击以后。此中的岑夫子,在从前人多以为是岑参,我以为乃是岑勋,因李白别有《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诗一首,正是同一回事情。

 

      此后,则李白再到了湖北,但丹丘生比较固定,一直在河南,这就是李白所谓“思君楚水南,望君淮山北”,这是“梦魂虽飞来,会面不可得”的时候。大概以后他们便没再见面。我们以上把李白和丹丘生的离合,并中间李白和别的“神仙交”的来往之迹都说过了,现在再录《元丹丘歌》一首,以见元丹丘的风姿!

 

      元丹丘,爱神仙,朝饮颖川之清流,暮还嵩岑之紫烟,三十六峰长周旋:长周旋,蹑星虹,身骑飞龙耳生风,横河跨海与天通,我知尔游心无穷。

 

      又录《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作》一首,以见他们在友谊里彼此知识上之交换和吸取:

 

      茫茫大梦中,唯我独先觉,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灭除昏疑尽,领略入精要,澄虑观此身,因得通寂照。郎悟前后际,始知金丹妙,幸逢禅居人,酌玉坐相召。彼我俱若丧,云山岂殊调,清风生虚空,明月见谈笑。怡然青莲宫,永愿恣游眺。

 

      李白到了湖北的时候,却又逢到一位“神仙交”,便是参寥子,他有《赠参寥子》诗:

 

      白鹤飞天书,南荆访高士,五云在岘山,果得参寥子。肮脏辞故园,昂藏入君门,天子分玉帛,百官接话言。毫墨时洒落,探玄有奇作,著论穷天人,千春秘麟阁。长揖不受官,拂衣归林峦。余亦去金马,藤萝同所欢,相思在何处,桂树青云端。

 

      到这里为止,我们对李白求仙学道的生活,得到一个轮廓,为清楚起见,我再说一遍,重要的地方:岷山、嵩山、随州、齐;重要的人物:东岩子、元丹丘、元演、紫阳先生、盖寰、高尊师、参寥子。时候则差不多包括李白自小至老。

 

      此外,我们却要注意的,便是求仙学道,大概在当时是一种风气,这些人另成一个世界,另有一种趣味。上面那些人物都是和李白见过面,而且有的很有交情的了,但也有为李白所未见过而只向往的。例如“年八十余,颜色如桃花”的真公,这是在荆州玉泉寺的。又有焦炼师,是女的,在嵩山。关于焦炼师,李白有赠的诗,我们先看那序文:“嵩丘有神人焦炼师者,不知何许妇人也,又云生于齐梁时,其年貌可称五六十,常胎息绝谷,居少室庐,游行若飞,倏忽万里,世或传其入东海,登蓬莱,竟不能测其往也。余访道少室,尽登三十六峰,闻风有寄,洒翰遥赠。”下面即是那诗:

 

      二室凌青天,三花含紫烟,中有蓬海客,宛疑麻姑仙。道在喧莫染,迹高想已绵,时餐金鹅药,屡读青苔篇。八极恣游憩,九垓长周旋,下瓢酌颖水,舞鹤来伊川。还归空山上,独拂秋霞眠,萝月挂朝镜,松风鸣夜弦。潜光隐嵩岳,炼魄栖云幄,霓衣何飘飘,凤吹转绵邈。愿同西王母,下顾东方朔,紫书傥可传,铭骨誓相学。

 

      “访道”,是道家的重要生活之一。所以他也各处访。他又说“铭骨誓相学”,则他的热心和决心很可想见。

 

      李白常说他学道有三十年的历史,例如“学道三十春,自言羲和人,轩盖宛若梦,云松长相亲”(《酬王补阙惠翼庄庙宋丞泄赠别》),“云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只是不知道他是从何时算起的,是从“五岁诵《六甲》”算起吗?还是从“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我们当然也不必武断,总之,大概就他四十岁左右说话,是已经“学道”学了三十多年了。我一再说过,他的学道非常热心。非常认真,所以甚而形诸梦寐:“余尝学道穷冥箜,梦中往往游仙山”(《下途归石门旧居》),而且时时没忘了这件事:

 

      石壁望松寥,宛然在碧霄。安得五彩虹,架天作长桥!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

      ——《焦山杳望松寥山》

 

      假若道教算一种宗教的话,我敢说从来的中国诗人没有李白这样信教信得笃的,假若我们对道教只当作一种思想看,我也敢说从事的中国诗人没有李白受思想之支配受得这样利害的。

 

      结果怎么样呢?不能不说相当的成功。他在少年就为天台的司马子徽(名承祯,见《续仙传》)认为有“仙风道骨”(见《大鹏赋序》);他一到长安,贺知章见了就称为“谪仙人”(《对酒忆贺监》);看他的《夏日山中》诗: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简直就是一个活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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