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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李白的文艺造诣与谢脁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李白传     作者:李长之      字数:本文有4115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11分钟

  

      像李白在事业上有他惟一的向往的人物鲁仲连一样,在文艺上也有他最崇拜的一个人物,这便是谢脁。他在集中提到谢脁的时候非常之多,特别是到了谢脁所常到的地方,便更令他追怀无穷:

 

      江山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采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秋登宣城谢脁北楼》

 

      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池花春映日,窗作夜鸣秋,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

      ——《谢公亭》(原注:盖谢脁范云之所游)

 

      李白的晚年,从夜郎之放被赦回以后,便徘徊于宣城的附近,大概也就正因为宣城是谢脁的足迹所在的缘故了。在李白追怀谢脁的诗中,尤其以《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为最佳: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对于谢脁的诗,崇拜得很认真,——我说过,李白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他在《新林浦阻风寄友人诗》中有:“明发新林浦,空吟谢脁诗。”这是因为谢脁有《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

 

      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鹜。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嚣露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

 

      他在《酬殷佐明见赠五云裘歌》中有:“我吟谢脁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这是因为谢脁有《观朝雨》:

 

      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既洒百常观,复集九成台。空蒙如薄雾,散漫似轻埃。平明振衣坐,重门犹未开。耳目暂无扰,怀古信悠哉!戢翼希骧首,乘流畏曝鳃,动悉无兼远,歧路多徘徊。方同战胜者,去翦北山莱。

 

      其他如他在《游敬亭寄侍御》中有:“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胙。”这是因为谢脁有“交藤荒且蔓,樱枝耸复低”的《敬亭山》诗;他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中有:“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这是因为谢脁有“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在李白以前的其他任何诗人,都没有像谢脁这样使他赞叹,激赏过!

 

      李白对于谢脁,我疑惑不止是因为诗之故而纪念他的,恐怕与谢脁的遭遇也有关:

 

      天上何所有,迢迢白玉绳,斜低建章阙,耿耿对金陵。汉水旧如练,霜江夜清澄,长川泻落月,洲诸晓寒凝。独酌板桥浦,古人谁可征?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

      ——《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脁》

 

      从“洒酒气填膺”看,知道李白是为他的不幸的收场而抱不平的。我们知道,谢脁是生于公元四六四年,早于李白之生二百三十七年,他小时就好学,有美名,因为“逢昏属乱,先蹈祸机”(《南齐书》卷四十七《谢脁传》),他下狱死的时候才三十六。他善草隶,长五言诗,沈约曾经常说:“二百年来,无此诗也!”

 

      就谢脁的传上的话,说他“文章清丽”;《诗品》上则一方面说他“微伤细密”,一方面又说“奇章秀句,往往警遒”前者大概是由于“丽”得过分之故,后者却就是“清”的注脚。李白对于谢脁的推崇处则也只在“清”而不在“丽”。李白一则说:“中间小谢又清发,”再则说:“诗传谢脁清,”《送储邕之武昌》语凡数见,说到谢脁诗的“丽”处,却几乎只字没有。谢脁是李白在文艺上最爱的一个人物,因此在我们诗人便只道其长,而不言其短了。

 

      李白对于文艺的见解,是见之于他那《古风》的头一首,他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见地是古典的。在同一首诗里他又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便又知道他所提出来的标准即是“清真”。谢脁够这个标准,所以他推崇谢脁—因为我们把“清真”两个字看得太惯了,不大理会它的特殊的意义。现在我要特别提醒的,乃是李白这一种文学观,是从他的道教思想一贯下来的。“清真”,在李白用,并不限于对诗,乃是指一种风度,所以他形容王右军时便有:“右军本清真萧洒在风尘。”而这一种风度,却又直然是道教人格的理想,所以他说:“还家守清真,孤洁励秋蝉,炼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留别广陵诸公》)

 

      从萧洒、孤洁的字样看,我们可以把握清真的意义。清就是不浊,所以说萧洒;真就是不虚饰,不矫揉,这样当然不能随和流俗了,因此便又说孤洁。李白如何而有这样萧洒不浊的理想?这完全是因为李白有了“道”和“运”的观念以后,所以自然觉得“一身自萧洒,万物何嚣喧”了的缘故。李白如何而有这样不虚饰、不矫揉、认真而不从流俗的理想?这就完全是因为李白由道教的“自然”观念出发,而爱淳朴,而以为现在“朴散不尚古,时讹皆失真”之故,(参看本书第三章《道教思想之体系与李白》,我所谓道教的第一个根本概念,和第三个根本概念。)在不经意之间,一个诗人的精神是多么有着体系性和统一性,现在我们可以看得出!

 

      谢脁的诗里,因为时代之故,清则有之,“真”却还没能充分的表现出来,李白的诗却就非常显然了,极其真。我常觉得李白的可爱,就在他“真”得不掩其矛盾,“真”得不掩其有棱角,一会是陶潜,一会是孔子,一会是谢安,一会是鲁仲连,又是神仙,又是说客,又是宰相,又是大将,在不了解他的人,一定有莫名其妙之感了。

 

      我现在再举他一首诗,以见他那像孩子样的纯真,或者天真吧:

 

      小妓金陵歌楚声,家僮丹砂学凤鸣,我亦为君饮清酒,君心不肯向人倾。

      ——《出妓金陵子呈卢六》

 

      我想恐怕从来的诗人不会把内心对人的怨和不满写得这么露骨的。这真好像一个小孩子张着手向大人要糖而得不到的神情了!他也非常重视这种真,所以他说:“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乎夔龙蹩麓于风尘?哭何苦而救楚?笑何夸而却秦?吾诚不能学二子沽名矫节以耀世兮,固将弃天地而遗身。白鸥兮飞来,长与君兮相亲。”(《鸣皋歌送岑微君》)到了他一认真的时候,就是他所喜欢的鲁仲连也奚落起来了!他一认真;便对于所热切追求的富贵,也撒手弃之了,因此也就无怪乎他事业上失败了——然而这是光荣的失败!

 

      以上所说的“真”是从内容上说起的,表现在技巧上的“真”却便是“自然”。“自然”就正是不虚饰,不矫揉,朴实无华,一点人工斧凿痕不能有的光景。这在李白的诗中是做到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古朗月行》)“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横江词》)“南船正东风,北船来自缓,江上相逢借问君,语笑未了风吹断。”(《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寻颜尚书笑有此赠》)“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都自然到可惊的地步!这种自然,是超过了谢脁的。

 

      不错,清真是李白对于诗所要求的一个标准;不错,李白以这个标准而选择到了谢脁。但是李白自己的诗,却决不以清真尽之。李白诗的特色,还是在他的豪气,“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是再好也没有的对于他的诗的写照了!在一种不能包容的势派之下,他的诗一无形式!或者更恰当地说,正是康德(Kant)那意见,天才不是规律的奴隶,而是规律的主人(DasGenieistMeisterderRegeluundnichtibrSklave)。李白是充分表现出来了!他的才气随时可以看得出来:“顿惊谢康乐,诗兴生我衣,襟前林壑敛瞑色,袖上烟霞收夕霏。”(《酬殷佐明见赠五云裘歌》)他的观察,随地有出奇独得处:“秋浦锦驼鸟,人间天上稀,山鸡羞绿水,不敢照毛衣”(《秋浦歌》)。

 

      说到根本处,我们还得归到老话,所有这一切,只是由于生命力充溢之故,而这生命力,又经过道教的精神洗礼之故。因此,他毫无尘土气,他一空倚傍;在那精神的深处,光茫四射而出,万物经这光芒的照耀,跑到了他的笔端的,也便都有着剔透玲珑的空灵清新之感了!“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秋日鲁郡尧词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这代表了李白一切的洒脱的风度!

 

      凡是李白最成功的作品,例如那“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的《古风》,“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欲”的《将进酒》,“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的《襄阳歌》,“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我且为君抱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州”的《赠韦南陵》,“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庐山谣》,“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的《江夏别宋之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南陵别儿童入京》,“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宣州谢脁楼饯别》,“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的《把酒向月》,“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的《月下独酌》,这些统统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往往上下千古,令人读了,把精神扩张到极处,我们那时的精神乃是像一匹快马一样,一会驰骋到西,一会驰骋到东,为李白的精神所引导着,每每跃跃欲试地要冲围而出了。其内容如此,所以在表现上,便似乎没有形式,没有规律了,却到底仍不如说他是真正主宰着形式与规律了的。

 

      因李白生命力充溢之故,他所取材的歌咏的对象多半是雄大壮阔的:“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横江词》),“墨池飞出北溟鱼,笔端杀尽中山兔”(《草书歌行》),“日出东方隅,似从地底来,……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滓同科”(《日出入行》),这种局势,可以说在中国四千年来的诗坛上少有第二人!

 

      就文学史的意义上说,李白的出现,是一个大改革,所以李阳冰的《草堂集序》有:“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软。”不过我们的意思并不是以为李白是第一个改革者,我们却是以为李白是改革的完成者。在这种消息上,我们便可以明白韩愈对于李杜的称赞:“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蛾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其根由正在于同是反对梁、陈,李白者正是诗坛上的复古运动家韩愈呢!

 

      李白在事业上想追踪鲁仲连,结果并没能如鲁仲连那样得意,但他在文学上称赞谢玄晖,造诣却超过了谢玄晖万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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