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2]。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3]，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4]，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5]，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靮立者二人[6]，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7]，骑而驱涉者二人[8]，徒而驱牧者二人[9]，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鈇钺植者七人[10]，甲胄执帜植者十人[11]，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12]，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13]，杂执器物役者八人[14]，奉壶矢者一人[15]，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16]，挹且注者四人[17]，牛牵者二人[18]，驴驱者四人[19]，一人杖而负者[20]、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21]，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22]，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23]，翘者[24]，倾者，鸣者，寝者，讹者[25]，立者，人立[26]者，龁者，饮者，溲者[27]，陟者[28]，降者，痒磨树者，嘘者[29]，嗅者，喜相戏者，怒相騠啮者[30]，秣者[31]，骑者，骤者，走者[32]，载服物者[33]，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34]，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糜、鹿共三十，旃车三两[35]，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属[36]，瓶盂、簦笠、筐笆、筥锜釜饮食服用之器[37]，壶矢、博弈之具[38]，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39]，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40]，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41]，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42]，盖丛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43]，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44]，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45]：“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46]！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47]，绝人事而摸得之，游闽中而丧焉[48]。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49]，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50]。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51]，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52]。”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53]。
注释：
[1]《画记》选自《韩昌黎集》第二卷。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一年。时韩愈三试于吏部卒无成，返归河阳旧居。
[2]杂：聚集。人物：人与其他物品。共一卷：共同绘在一幅画卷上。
[3]被：同“披”，穿着。载兵：带着兵器。载：同“戴”，负荷。
[4]负：背着东西。
[5]拥：拥有，带着。田犬：猎犬。田：同“畋”。
[6]执羁靮立者：牵着马缰绳站着的。羁：马笼头。靮：音dí，马缰绳。
[7]臂隼：手臂上架着隼。隼：音sǔn，即鹘，与鹰同类大小，性凶猛，喜搏击鸟类及其他动物。
[8]驱涉：策马过河。涉：涉水过河。
[9]徒而驱牧：步行放牧。
[10]甲：披铠甲。胄：戴头盔。手弓矢：手持弓箭。鈇：同“斧”。钺：大斧。植：立，直立于地。
[11]执帜植者：拿旗子而竖立于地的。
[12]偃寝：仰卧。休：休息。
[13]附火：靠近火，即烤火取暖。
[14]杂执器物役者：拿着各种器具服役当差的。
[15]奉：同“捧”。壶矢：古代做投壶游戏的器具。其方法是将矢投入壶口，以投入多少分胜负。见《礼记·投壶》。
[16]舍而具食：在屋下做饭。舍：房屋，此指屋下。
[17]挹且注：汲取并将水（酒）倒入容器。挹：音yì，汲取。注：注入，倒入。
[18]牛牵：牵牛。
[19]驴驱：驱赶驴。
[20]杖而负：拄着拐杖负重。
[21]以：与。载：这里是带着的意思。载而上下：指背着抱着或拉着。
[22]凡：总共。人之事：人们活动之事。
[23]陆：亦作“踛”，跳跃。
[24]翘：马蹄子抬高。
[25]讹：同“ 吪”，活动，抖动。
[26]人立：像人一样站着。
[27]龁：音hé，咬。此指吃草。溲：音sōu，便溺。
[28]陟：登高。
[29]嘘：舒缓吐气。
[30]怒相騠啮：发怒并且相互足踢口咬。騠：同"蹄”踢。啮：咬。
[31]秣：本指马料，此处用作动词，吃草料。
[32]走：跑。
[33]服物：衣服和其他物品。
[34]橐驼：骆驼。
[35]旃车：插着曲柄旗子的车，是招集士众的标志。旃：音zhān，曲柄旗。一说，旃车即毡车。两：即“辆”。
[36]楯：通“盾”。服：一作“菔”，盛弓的器具。矢房：装箭的筒子，或箭囊。属：类。
[37]簦：音dēng，古时有长柄的笠，其状如伞。笠：斗笠，竹编的雨具。筥：音jǔ，圆形竹筐。锜：音qí，有三足的锅。
[38]博：一种赌博的游戏。弈：围棋。
[39]贞元甲戌年：唐德宗贞元十年（公元七九四年）。
[40]独孤生申叔：即独孤申叔，字子重，贞元十三年（公元七九七年）进士，贞元十八年（公元八〇二年）卒，韩愈为其撰写《独孤申叔哀辞》。
[41]弹棋：古时一种棋类游戏，可以胜负赌输赢。幸盛而获焉：侥幸取胜而赢得此画。
[42]运思：构思。
[43]河阳：韩愈的家乡，即今河南省孟县。
[44]侍御：即侍御史。掌管纠弹百官及受理冤讼。
[45]少：同“稍”，即停了一会儿。进：进言。
[46]亡：丢失。且：将近。
[47]国手所绘之本，一说国库所藏画本。绝人事：谢绝一切往来应酬。摹：描绘，摹绘。
[48]闽中：今福建省一带。丧：丢失。
[49]时往来余怀：我心中时常忆念这幅画。往来：反复出现。
[50]以：因。夙好：一贯喜好。
[51]已：通“矣”。力不能为已：已无力再摹画一幅了。
[52]且：将。命：让，使。大都：大略，大概。
[53]时观之以自释：时常拿出此文来看看，以消除自己对这幅画的思念。自释：自我宽慰。
译文：
间杂着古今人与物的小品画共有一卷。骑在马上站立待发的有五个人，骑在马上身披铠甲手拿兵器而站立待发的有十个人，有一个人骑着马并手执旗帜在前面立着，骑在马上身披铠甲拿着武器行走且下有牵马的有十个人，骑在马上而背驮东西的有两个人，骑在马上手执器物的有两个人，骑在马上牵着猎狗的有一个人，骑在马上而手里还牵着马的有两个人，自己骑在马上同时还用鞭子驱赶马的有两个人，手执马笼头和马缰绳的有两个人，骑而下、靠着马站立在那里、胳膊上架着猎鹰的有一个人，骑在马上并驱赶马淌水过河的有两个人，徒步行走而赶马放牧的有两个人，坐在那里指使别人的有一个人，身披铠甲、戴着头盔、手拿弓箭和斧钺而直立在耶里的有七个人，身披铠甲、戴着头盔、手执旗帜而直立在那里的有十个人，背靠着在一边休息的有七个人，四肢伸展仰卧睡觉的有两个人，披带盔甲坐着睡觉的有一个人，正在淌水过河的有一个人，坐在那里脱赤脚的有一个人，因感寒冷面靠近火的有一个人，搬运各种器物干活的有八个人，手捧游戏工具壶矢的有一个人，在房内准备饭食的有十一个人，把水舀出又灌入另一个器皿的有四个人，牵牛的有两个人，赶驴的有四个人，有一个人手拿拐杖、反手于背，妇女带着小孩乘坐在车上而形象清楚可见的有六个人，乘车中上上下下的有三个人，小孩做游戏的有九个人。有关画人行动的总计有三十二件，涉及到的大人小孩共计一百二十三个，而人的形体相貌没有相同的。
画得形体较大的马有九匹。在所画的马中，又有在山上的，在山下的，行走的，被牵着的，淌水过河的，刚过河上了岸的，翘着头的，回头看的，鸣叫的，睡觉的，醒来的，站立的，象人那样直立起来的，啃草的，喝水的，撒尿的，登高的，下山的，痒磨树的，鼻孔喷气的，用鼻孔闻气味的，相互嬉戏的，发怒而相互踢咬的，被喂养正在吃草料的，被骑着的，奔驰的，跑着的，载着服物的，载着狐兔的。作各种行动的马，总计二十七样，涉及大、小马匹八十三匹，而每匹没有相同状貌的。
牛大小共十一头，骆驼三头，驴比骆驼多一匹，鹰一只，狗、羊、狐、兔、麋、鹿共计三十只，插有曲柄旗的车三辆，乱杂的兵器——弓箭、旌旗、刀剑、矛盾、盛弓的袋子、盛箭的袋子、铠甲头盔之类，汲水的瓦罐和盛酒的器皿、雨伞斗笠、竹筐圆篮、做饭饮食和穿戴使用的器物，还有壶矢和博弈等游艺工具，总共二百五十一件，皆画得细致、真切，曲尽其妙。
贞元十年，我在京都长安，别无他事。同在一起住的有个名叫独孤申叔的，才得到此画，而与我下棋娱乐，我幸胜而获得这画。对这画我十分珍惜，以为不是一个画匠所能构思设计而成，是聚集了许多画匠的智慧的，虽有百两黄金也是不愿交换变卖的。贞元十一年，我出了京都，到了河阳，曾与两三个客人论及到画的质量和风格，因而拿出此画并让人观赏。在坐的有一个姓赵的侍御官，是位正直好人，见到画后现出沉重、伤感的样子，少停片刻上前说：“哎!是我亲手临摹的呀，丢失已将尽二十年啦!我年少时常有志于此事，曾得到过国家珍藏的画本，谢绝人事交往而临摹成这画，可惜在游历福建时丢失掉了。闲居独处，此事时常反复出现在我心中。因为当初曾为此辛劳而平素对其所好太深了。今日虽然遇见这画，但我再也不能把它临摹下来了，只好叫画匠画它个大概吧。”我虽然十分珍爱这画，却又感叹赵君之事，故将此画赠送给他;这里记出画中人和物的形状与数量，时常观看，以便自我宽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