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那场皮影戏

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俗称叫做“鬼节”。一到这天,阎王爷就开鬼门关,所有逝去的先人以及孤魂野鬼就会从阴间地府里放出来,让他们来阳间来看看这尘世的烟火,后人的生活状况。于是乡下家家户户都要摆下酒席,恭恭敬敬的接老祖宗回来祭奠,来不及的准备的,也要烧点钱纸给先人们。若是家中添丁进口、有人金榜题名,发了财的,或者是要还愿的,都会请人来唱皮影戏,祈求百业兴旺、家境平安。
皮影戏一般是在晚上唱,一般连唱几天,家里条件好的甚至会唱上十天半个月,只要在七月底关鬼门关之前都可以。因是专门唱给阴曹地府的鬼魂看的,所以叫它“鬼戏”,鬼魂属阴,怕电闪雷鸣和人身上的阳气,是不能用放电影、花鼓戏代替的,那皮影戏就是最好的方式了。
皮影戏行头比较简单,所有道具、箱子,锣鼓家什等一担皮箱可以全部挑起,唱戏的也就四、五个人,一般全是男的,女声也是由男生吊着嗓子来唱的,之所以没有女的,是怕戏里的台词杀戮、怨气太重,女人属阴,容易被冤鬼缠身。
“鬼节”就那么一个月时间里,皮影戏生意好得很,几乎都要提前预约,轮到你家,就得主动派人去把行头挑过来,行头挑过来后,首先就是搭戏台,皮影戏台搭制比较简单,去村上拿一条扮桶(没有打稻谷机子时,用人工往里扮谷子的长方形的木桶)翻过来、或是用长板凳上面铺上门板,下面一定要是空的,唱武戏打斗时要配音,用脚弹出“嘭嘭”的响声,让观众看得提心吊胆的,特别是武将被杀时的那重重的一脚,杀气很重,倘若杀的是奸佞坏人,就顿感痛快淋漓获忍不住大声喝彩,要是好人被斩,就是一片惋惜的尖叫声。
台子正面是用透明的白色油布绷紧成的幕布,大约有三米宽,一米二高,皮影师傅称它叫“亮子”,在“亮子”后置个灯,然后将人物道具挨着“亮子”操纵戏耍,外面就看得清清楚楚。
戏台后面扎上竹竿,用绳和布把皮影师傅和琴师鼓手围在一个几平米的戏台里,两侧挂满了用牛皮刻制的道具和栩栩如生的皮影人,皮影人的头部与四肢和身体是分开雕刻的,当人物换衣服、战袍时,把脑袋抽出来重新换个身子就可以了。皮影人用三根竹棍操纵着,全部活儿都在师傅的手指上,通过用唱、说、锣鼓、二胡、唢呐的伴凑,淋漓尽致的演绎戏中人物。
一般晚饭后,主家就会在台下摆张八仙桌子和凳子,桌上摆好点心、酒水、供果,点好香烛,再在前面留几条空凳子,人是不能坐的,是专门给先人和鬼魂们坐着看戏的,唱戏的时候,看的人不要在中间穿过,且不得喧哗吵闹,也不得说得罪鬼怪之类的话,以免影响先人门看戏,让他们不高兴。
开场锣鼓一响,主家就放一挂大鞭炮,把前村后庄爱看戏男女老少都吸引过来。一般刚开始唱的都是祝寿、道喜、祈福的小杂戏,然后才唱折子戏,只有连唱几晚才会唱全本戏。全本戏唱本多半都是:《封神演义》《杨家将》《薛仁贵征东》《薛钢反唐》等古典和神话戏,也唱大型湖南花鼓戏。唱戏的师傅们都是身兼几用,操作皮影人的一般就是戏班班主,一边操纵一边唱,唱了男声唱女声,其他人除了都要唱不同的角色的台词外,打鼓的还得敲锣打节凑,拉二胡的还要吹唢呐。期间主家时不时放几挂小鞭炮,整个晚上还是很热闹的。
小时候其实我们对皮影戏并不感兴趣,咿咿呀呀的,也听不出人世间的沧桑,只是现在一提起皮影戏,我就会想起小时候那次偷黄瓜吃的事,就会想起我的娭姆……
大概是十岁左右(原谅我记不清具体是哪年了)那年“鬼节”唱鬼戏,是在我家岭背后的刘家开始唱起。那晚,皎洁的月亮非常亮堂,大地被照得如同白昼。田野里庄稼刚刚收割好,尚未犁翻的田里,被太阳晒得干枯洁白的禾兜根,像是一锭锭摆放得整整齐齐银元宝。除了山上的树,丛生的灌木,看上去灰蒙蒙的,路上、田埂上像是撒了一层白白的细盐。吃过晚饭,儿时的伙伴们都出来了,搬着竹床、竹睡椅、蒲扇,你邀我喊,都在原来村上的老晒谷坪里会齐了,点上蚊香,躺着乘凉。闲聊中有人想起说:看戏去不?刘家好像在唱戏,也没问清是放电影还是唱花鼓戏,大家就一窝蜂跑到刘家,到了后才知道是唱“鬼戏。”
刘家住在我家岭背不远的山坳里,屋前屋后都是灌木丛和树林,一条两米多宽的石子路斜穿进去,就是他家的晒谷坪了,戏台朝外搭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亮子’上几个皮影人在那打打杀杀、‘哇哇呀呀’的叫得起劲,台下摆着两张八仙桌和两排空凳子,再后面零散坐着几位老人,一声不吭的坐在那儿看戏,虽然月光很大,但在四周黑压压的树林包围下,似乎树上爬满了孤魂野鬼,那场面现在想起来都是阴阴森森的,不过小孩子乃纯阳之身,不知者无畏,并不害怕,只是听不懂也不知道戏里演的是些什么?还不如放电影好看。于是便开始聒噪起来,要回去乘凉的、想留下的都有,最后统一意见玩一会再走,有的就开始在那里捡没放完的鞭子、有的学着唱戏的人哇哇乱叫、在场内追逐吵闹……
正当大家玩得开心得时候,本村的张嫂,是刘家的亲戚,见我们小孩子在那玩耍打闹,就吆喝着我们回去。本来我们就要走了,可从她这么一说,大家反倒不走了,张嫂其实人不坏,就是嘴巴多,爱管闲事,要是谁惹着了她,她宁可什么活都不干了,坐在自家的禾坪里或是村头,像花鼓戏《王婆婆骂鸡》一样骂一整天,平常在我们队上就是一个不大讨人喜欢的人,加上平日里她看见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都数落,小孩子们就更加不喜欢她,故意要跟她对着干:
“关你屁事,又不是你家里,我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哦”
“人家在祭祖,你们再在这里吵,我把你抓到你们父母那去,结实打你一餐。”她边说边来抓我们,我们就躲,怎奈小孩子灵活,她抓不到,我们还一起唱着顺口溜气她: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恶霸地主就是她。哈哈哈……又不是你家里,你吃河水,管得宽,来呀,抓我呀,反正你又抓不到,哈哈哈……”
她拿我们也没法,就悄悄躲起来,想冷不防冲出来抓我们,谁知我们早就看出来了,于是专门有人盯着她喊道:
“她躲在门背后,哈哈,好好,她出来了,快跑,好好,没追了,躲在柱子后面了,不要到戏台后面来哦……”
气得她实在没办法,就威胁我们:“只要你们还不走,我马上就去喊你们的父母过来。”
我们也觉得留着那里也没意思了,毕竟闹也闹了,还是不想没事让父母打一顿,就懒得和她计较一起往回走。
今晚的月光又好,时候又还早,大家都不想回去,商量着准备到哪里再玩一会,想着刚才受了张嫂的气,大家愤愤不平想报复她,记不起是谁提出来:
“去把张嫂家的黄瓜摘了!”
大家一齐响应,只有我和两个大点的玩伴不喜欢吃黄瓜,就在队上用作温室育秧的房子里等着他们,其他的小伙伴全部去了,准备摘了黄瓜后再一起回晒谷坪乘凉去,不料他们在摘完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了从刘家回来的张嫂,有个小伙伴喊了一声:“快跑,张嫂来了……”一群人犹如惊弓之鸟,‘呼’的一声四散而逃,各逃回家去了,反过来把张嫂莫名其妙的吓了一跳,我也是一溜烟跑回家的。
第二天早上,张嫂到菜园里摘菜,发现她家的黄瓜大的、小的一个都没了,整黄瓜棚架扯得东倒西歪,边上几块菜土还被踩坏了一大片,她这才明白昨天晚上的小孩子们看见她为什么一哄而散了,原来是偷了她家的黄瓜,气得张嫂直接来我家告状,她认为是我带的这帮小孩去偷了她家的黄瓜,还好我父母大清早就出去了,昨晚我虽跟他们一起,但我没有去偷,故死也不承认:
“我又没去偷你家黄瓜,你找我干吗?”
“还不承认,他们都承认去偷了,说是你带他们去偷的,” 张嫂想诈我。
“你不要乱怪人哦,反正我没偷,你自己老是喜欢得罪人了,别人偷的你怪我呀。”
“那你告诉我是谁偷的?”
“我哪晓得是谁偷的呀,关我屁事呀。”我一点也不怕她,怼得她骂骂咧咧的走了,说是等我父母回来再找我算账。
张嫂回去后又不知问了多少人,反正吃完中饭后就站在她家的菜园坡上骂大街:
“你们这些小化生子(湖南方言,败家子的意思),怕是饿痨鬼(饿死鬼)投胎,娘肚子血你总吃过吧,那里咯好吃吧,连黄瓜蒂子都把人家的摘了,把个棚子扯得东倒西歪,还踩坏我那多菜土,XX伢子咯大的家伙(指作者)书从牛屁眼里读进去的,一天到晚就不会干好事,把村上的小孩子都带坏了,硬是我们村上的一坨毒……”
张嫂平常骂街,整个队上的人都习惯了,没人会去搭理她,我得知她家的黄瓜一个不留而且菜园还搞得稀巴烂的情况时,开始也有些内疚。谁知她今天骂得恶毒不说,后来还指着我的名字骂了起来,这下我可气坏了,不解决这个问题,父母回来了,我还真的说不清了。再说我也不能随便让你欺负的,否则这些小伙伴们怎么看我?于是我连一点内疚感都没有了,跑过去跟她对骂起来:
“你有神经病吧,你家黄瓜偷了,关我鸟事哦,反正我冒到你家里去摘,你这个泼妇,偷了活该……”
“泼妇、泼妇哦,你再这样喊,我撕烂你咯张嘴巴……”张嫂瞪着一双鱼泡眼凶狠的说。
“你来吧,只要你敢过来,就休怪我不客气,上来我就是几棍子扑死你……”我也有十来岁了,早做好了准备,在菜园围栏上抽出了一根称手的棍子,我并不知道我能否干得过她,但我知道有很多小伙伴躲在家里看着我,绝不能让他们以后笑我是孬种。
她见我这阵式也有点心虚,并不敢过来,就在我跟她吵得剑拔弩张的时候,我的娭姆拄着拐杖赶来了,那个年代的人都饱经沧桑,娭姆其实只有六十多岁,就已经苍老了,有点喘不过气来,不过声音还是洪亮: “张嫂,什么事啊,要撕碎我孙伢子的嘴巴?”
“她怪我偷了他家的黄瓜”我悬着得心落了下来,连忙丢掉棍子,横着眼看着张嫂,抢先跟我娭姆说道。
“你偷了没?”
“我没偷!”
张嫂气呼呼说:“还没偷呀,那么大的月亮,我亲眼看见的,就是你带着咯帮细伢子去的。”
“你放狗屁,七月半你看见鬼了差不多,我都不知道你家的菜土在哪里?”
她说是我带他们去偷的,我就明白她是胡乱猜说的,并没有人跟她说实话,就更加理直气壮起来。
“好点讲话,莫没大没小的。” 娭姆当着张嫂的面大声的对着我说道,“你过来,偷没偷,我闻闻你口里就只知道,看有没有黄瓜气味?”
我听娭姆这样一说心里就想笑,娭姆呀娭姆,您是不是老糊涂了,就算是昨天晚上偷吃了黄瓜,到今天都吃完中饭了,而且早上还漱口了,那里还会有黄瓜味呀,我走过去张开嘴,娭姆闻了闻。马上就回过头对张嫂说道:“那我孙伢子没有偷,口里一点黄瓜味都没有,你不要乱冤枉人哦。”
张嫂还说肯定是我们,就是昨晚我带着一起去看皮影戏的这群细伢子,看见她就全部跑了。
“就是偷了,你骂得这么久也可以了不?再说也不要骂得这么毒嘛,小孩子不懂事,吃几条黄瓜骂两句就算了,乡里乡亲的,硬是犯了王法有天大的仇恨一样,谁家没小孩呀,骂了一个上午,哪里这么泼嘛,他一个人怎也吃不了这么多吧,就算是村上这些小孩偷了,你就专拿我家的出气,我家孙子好欺负是不!冒得黄瓜吃,以后到我家菜园子里来摘行不……”
刚才还有点喘不过气的娭姆,吵起架来说话流利、思维缜密;而且逻辑清楚,有理有据,张嫂硬是被我娭姆一顿输出,才慢慢的落了威,不吱声了。我暗暗高兴,虽觉得我娭姆太搞笑了,心里还是暖暖的,带着胜利的骄傲一溜烟跑去找小伙伴们玩去了。
后来没多久我就上了初中,也再没有像小孩子时那样顽皮了。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前些日子,去湖南宁乡一个项目邀请甲方喝竣工酒,在一家酒店里看到了一个宣传皮影戏的画廊,画廊的墙上挂着的精美的皮影人物,下面展台上摆满了皮影戏的道具,鼓乐,皮箱子等,应该是一个戏班的全套家什。 至于这个戏班子是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了?还是有人在默默传承这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没去打听。只是,看着这宣传皮影戏画廊,又想起了我的娭姆,只是这次不知怎的我瞬间反应过来,娭姆当年应该早就知道,即使我偷吃了黄瓜,这时口里也不会有黄瓜味了,她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找一个借口来袒护我,尽早结束这场咒骂而已……
顿时不由得鼻子一酸,虽说娭姆的做法不一定正确,但不管怎样,娭姆这种浓浓的亲情爱护,从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回来的好几天里,还是时时想起, 想起自己当时是多么愚蠢,竟然还觉得娭姆是在搞笑,老糊涂了,让这份看似用拙劣的方法体现出来的亲情呵护,直到跨越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能读懂,那日常中娭姆又有多少对我的痛爱,被我一点也不在乎、始乱终弃,没有感受到的呢?又想起娭姆逝世的时候,口里一直念叨着我地大孙子还没有回来的场景,令我更加悲感,更加想起娭姆在世的点点滴滴,还给我留下了多少未能领悟的遗憾,好几次想到这些,都不知不觉的掉下泪来……
2025年5月30日星期五端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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