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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祭河南张员外文[1]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韩愈传     作者:李长之      字数:本文有5260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14分钟

  

  维年月日,彰义军行军司马守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韩愈[2],谨遣某乙以庶羞清酌之奠[3],祭于亡友故河南县令张十二员外之灵。

 

  贞元十九,君为御史,余以无能,同诏并峙[4]。君德浑刚,标高揭己[5];有不吾如,唾犹泥滓[6]。余戆而狂[7],年未三纪[8];乘气加人[9],无挟自恃[10]。

 

  彼婉娈者[11],实惮吾曹;侧肩贴耳,有舌如刀。我落阳山[12],以尹鼯猱[13];君飘临武[14],山林之牢[15]。岁弊寒凶[16],雪虐风饕[17];颠于马下[18],我泗君咷[19]。夜息南山,同卧一席;守隶防夫,觝顶交跖[20]。洞庭漫汗[21],粘天无壁[22];风涛相豗[23],中作霹雳;追程盲进[24],颿船箭激。南上湘水,屈氏所沈[25];二妃行迷,泪踪染林[26];山哀浦恩[27],鸟兽叫音。余唱君和,百篇在吟。

 

  君止于县,我又南逾[28];把盏相饮,后期有无。期宿界上,一夕相语[29];自别几时,遽变寒暑。枕臂欹眠,加余以股[30]。仆来告言,虎人厩处,无敢惊逐,以我獴去[31]。君云是物,不骏于乘[32];虎取而往,来寅其徵[33]。我预在此,与君俱膺[34];猛兽果信,恶祷而凭[35]。

 

  余出岭中,君俟州下[36];偕掾江陵,非余望者[37]。郴山奇变,其水清写,泊砂倚石,有遌无舍[38]。衡阳放酒,熊咆虎嗥[39];不存令章[40],罚筹猬毛[41]。委舟湘流,往观南岳[42];云壁潭潭[43],穹林攸擢[44]。避风太湖[45],七日鹿角[46]。钓登大鲇[47],怒颊豕豞[48];脔盘炙酒[49],群奴馀啄[50];走官阶下,首下尻高[51];下马伏涂[52],从事是遭。

 

  予征博士[54],君以使已[55],相见京师,过愿之始[56]。分教东生[57],君掾雍首[58]。两都相望,于别何有[59]。解手背面,遂十一年[60]。君出我人,如相避然。生阔死休[61],吞不复宣[62]。刑官属郎[63],引章讦夺[64]。权臣不爱,南昌是斡[65]。明条谨狱,氓獠户歌[66]。用迁澧浦,为人受瘥[67]。还家东都,起令河南[68];屈拜后生[69],愤所不堪。屡以正免[70],身伸事蹇[71];竟死不升,孰劝为善[72]!

 

  丞相南讨,余辱司马[73];议兵大梁,走出洛下[74]。哭不凭棺,奠不亲斝[75];不抚其子,葬不送野;望君伤怀,有陨如泻。铭君之绩,纳石壤中[76];爰及祖考,纪德事功[77];外著后世,鬼神与通。君其奚憾,不余鉴衷[78]!呜呼哀哉,尚飨!

 

  注释:

  [1]《祭河南张员外文》选自《韩昌黎集》二十二卷。写于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公元八一七年),时韩愈以彰义军行军司马兼御史中丞从裴度大军讨淮西叛军。张员外,张署。河间人,贞元二年进士,贞元十九年为监察御史。与韩愈同因事得罪幸臣被贬。元和九年为河南令,不久病免,十二年卒。韩愈另有《河南令张君墓志铭》可参看。

  [2]行军司马:掌握军政的官制。守:署理。官阶低而担任的职务高叫守。太子右庶子:太子属官,负责教化。御史中丞:唐代时御史大夫的副职,掌纠弹。

  [3]庶羞:众多美味。庶:多。清酌:清纯的酒,一般指祭酒。奠:祭品。

  [4]峙:立。这里是并列,即同为御史。

  [5]标高揭己:自视甚高,同时高标准要求自己。揭:高举。

  [6]唾犹泥滓:像泥土一样唾弃。

  [7]戆:刚直。

  [8]年未三纪:不到三十六岁。纪:十二。

  [9]乘气加人:盛气凌人。

  [10]无挟自恃:没有后台但无所畏惧。贞元十九年,京师大旱,秋又早霜,民不聊生。京兆尹李实隐瞒灾情。韩愈与同僚张署、李方叔上《御史台上论天旱忍饥状》。弹劾李实处置不当,参阅《通鉴》《唐纪》五十二贞元十九年。李实,唐宗室,德宗宠臣,朝臣无敢犯者。

  [11]婉娈:指代谗人。《诗经·甫田》:"婉兮娈兮”。毛传日:“婉娈,少好貌。”有人据此认为当日韩愈所指可能不是李实。

  [12]我落阳山:指被贬阳山县。阳山,唐时属江西西道连州。

  [13]以尹鼯猱:管理野兽。鼯:哺乳动物小动物,前后肢间有薄膜,可以滑翔,住在树洞中。猱:猴子的一种。

  [14]临武:唐时属江西西道郴州。

  [15]山林之牢:被困山林。

  [16]岁弊寒凶:贞元十九年冬末韩愈与张署一同赴贬所。岁弊:年末。寒凶:寒冷异常。

  [17]]雪虐风饕:大雪纷飞,狂风怒吼。饕:凶恶的人。

  [18]颠:跌。

  [19]我泗君咷:指两人号啕大哭。咷:泗咷,哭嚎。

  [20]觝顶交跖:指由于天寒役夫隶卒觝顶交足而眠。

  [21]洞庭漫汗:洞庭:洞庭湖。漫汗:无边无际。

  [22]粘天无壁:一望无际。壁,边缘,屏障。

  [23]豗:撞击。

  [24]追程盲进:为了赶路而急速前行。盲进:超出规范赶路。

  [25]屈氏:屈原。

  [26]二妃行迷,泪踪染林:据《述异记》记载,舜南巡死,葬于苍梧之野。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

  [27]浦:水边。

  [28]君止于县,我又南逾:临武在阳山之北,故张署先到达任所,韩愈继续南行。

  [29]一夕相语句:贞元二十年冬末,韩愈与张署相约会与两县之界。

  [30]枕臂欹眠,加余以股句:言两人亲密无间。加股:《后汉书·严光传》载严光少时与光武帝同游学,后光武帝即帝位,与光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

  [31]獴:驴。

  [32]不骏于乘:骑着也跑不快。

  [33]来寅其徵:来寅:指虎。虎在十二辰为寅。又指正月。正月对于十二月为寅。徵:征兆。

  [34]膺:当,承受。

  [35]恶祷而凭:没有祷告就灵验了。按,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崩,顺宗立,大赦,韩愈与张署具在被赦之列,得往郴州待命。恶:何,没有。

  [36]余出岭中,君俟州下:指两人在贞元二十一年夏秋之间一起在郴州特命。

  [37]偕掾江陵:一起在江陵为官。

  [38]有遌无舍:遇见就流连忘返。遌:遇,逢。

  [39]嗥:野兽吼叫。

  [40]令章:酒令。

  [41]罚筹猬毛:被罚的筹码像刺猬的刺一样多。从前喝酒要行酒令,违背酒令就要被罚,罚的次数用筹码计算。

  [42]南岳:衡山。

  [43]云壁潭潭:云层深厚。潭潭:深厚的样子。

  [44]穹林:深林。攸擢:茂密的样子。

  [45]太湖:即大湖,这里指洞庭湖。

  [46]鹿角:洞庭湖中的地名。

  [47]鲇:一种鱼名。

  [48]豕豞:形容大鱼被钓上来后,鱼鳃怒张,发出号叫。

  [49]脔盘炙酒:喝着酒,吃着鱼。脔:切割。炙酒:温酒。

  [50]群奴余啄:形容鱼大,下人也分着吃。

  [51]尻:屁股。

  [52]下马伏涂:形容沉潜下僚的屈辱生活。

  [53]从事是遭:韩愈在江陵为从事的小官。

  [54]博士:国子博士。元和元年五月韩愈被诏为国子博士。

  [55]君以使已:指张署因为邕管经略使辟张署为判官,故仍滞留江陵。已:止。

  [56]过愿之始:开始经常见面。过愿:指关系很近,顺路相见。

  [57]分教东生:元和二年夏,韩愈分教东都生。

  [58]君掾雍首:张署在元和二年仍然为京兆司录。司录为诸参军之首,故称雍首。雍,汉郡名,辖地略相当于唐朝的京兆府。

  [59]于别何有:跟分别有什么区别。

  [60]解手背面,遂十一年:解手:分手,分别。自从元和二年韩愈和张署分手,到元和十二年,已经十一年。

  [61]生阔死休:生时别离到死方休。

  [62]吞不复宣:吞声而不能言。

  [63]刑官属郎:指张署在元和五年任刑部员外郎。

  [64]引章讦夺:据理力争。引章:引用条文,照章办事。讦夺:直言不讳,不曲不阿。

  [65]南康是斡:指元和六年张署被赶出刑部,担任虔州刺史。斡:转。

  [66]氓獠户歌:指老百姓拥护张署的治理。氓獠:下层百姓。户歌:开门唱歌。形容安居乐业。

  [67]用迁澧浦,为人受瘥:指张署元和八年由于爱民,又改调澧州刺史。《张署墓志》:“改澧州刺史。民税出杂产物与钱,尚书有经数,观察使牒州征民钱倍经,君日:‘刺史可为法,不可贪官害民’留噤不肯从,竟以代罢。”瘥:病。为人受瘥,代人受过,指张署为了老百姓受委屈。

  [68]起令河南:张署大约在元和十年为河南令。

  [69]屈拜后生:指当时的河南尹郑权。据《张署墓志》“河南尹适君平生所不好者”。后生:晚辈。

  [70]屡以正免:据《张署墓志》张署任河南令后,“数日,大不适,即以病辞免。”

  [71]身伸事蹇:指为人正直而命运不佳。蹇:不顺利。

  [72]孰劝为善:这是愤慨的话,言张署到死都没有升迁,这么不公正,还有谁再做好事善事!

  [73]丞相南讨,余辱司马:指从丞相裴度讨淮西,担任彰义军行军司马。

  [74]议兵大梁,走出洛下:言自己这时正在处理紧急公务。大梁:汴州。当时韩愈在汴州游说宣武节度使韩弘出兵协助裴度。洛下:地名,在当今河南省开封附近。

  [75]哭不凭棺,奠不亲斝:没有亲自参加葬礼。凭棺:古时亲友送葬扶着棺木。斝:酒器。

  [76]铭君之绩,纳石壤中:谓撰墓志铭。

  [77]爰及祖考,纪德事功:这是写作墓志铭的套语。即生平履历,功劳业绩。

  [78]君其奚憾,不余鉴衷:请你不要有什么遗憾,要体察我的衷心。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彰义军行军司马、守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韩愈怀着恭谨的心情派某乙,用美好的菜肴、清冽的好酒作祭品来祭奠我故去了的好友,河南县令张十二员外的英灵。

  贞元十九年,你正做御史,我本没什么才能。也和你一同列名字于同一道任命诏书中,你的德行浑厚刚直,自已把为人的品格标准定得很高。如果遇到不合意的人,就唾弃他,象对待烂泥一样。我愚直而又狂妄,年龄还不足三十六岁,喜欢凭着一时的气性待人,没有依靠却非常自负。那仪态柔婉娇媚的人,确实忌惮我们,他们表面上斜侧着肩膀,贴着耳朵,但舌头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我流落到阳山县,去管理那些鼯鼠猕猴;你流落到临武县,到如同监牢一般的山林中去了。那年,天气极其寒冷,大雪肆虐,狂风怒号,我们从马上跌下来,都哭得涕泗交流。夜里在南山休息,两个人躺在一张席子上。那里防守的差役们头挨着头,脚挨着脚,挤在一起。洞庭湖浩瀚无际,茫茫一片,湖水和天相接,不见界限,狂风吹卷波涛,不时发出霹雳般的响声。为了赶路,我们盲目地前行,帆船像射出的箭一样飞驶着,往南上溯湘江,那是屈原投水自沉的地方。舜的两个妃子在那里迷过路,她们的泪水染遍了竹林,山水都为她们难过忧虑,连鸟兽都为此凄厉地呜叫。我们在那个地方一唱一和,写下了上百篇诗歌。

  你到临武县就止步了,我却还要继续往南赶路。两人相互举杯敬酒,谁知道有没有后会之期呢?我们相约在两州交界地再同住一宿,好好地聊聊。自从那次分别后又过了多少日子啊!冬天很快变成了夏天。我们那次枕着胳膊斜躺着,你把大腿压在我的身上。仆人来报信说,有老虎闯到了马棚里,因为不敢惊动、追赶,老虎拖走了我的一头小毛驴。你告诉我说,驴这个东西用来拉车也跑不快,老虎把它拖走倒是个好的预兆,来年正月就会应验。你还说你也在这中间,到时要和我一同验证。野兽预示的征兆果然不假,哪里用得着向神祷告后才获得凭据呢?

  我从骑田岭上过来,你在郴州城里等着我,我们一同到江陵府去,这是我没有想到过的。郴山景色奇特,富于变化。山中流水清洌,奔泻流下。我们把船停在砂岸旁,石头上,凡是遇有优美景色的地方,无不停下欣赏。我们在衡阳开怀痛饮,就像熊的咆哮,虎的吼叫。我们喝酒不拘泥什么酒令,记罚酒次数的筹码却多如刺猬毛。我们顺着湘江行船,去游览南岳衡山。山上云崖深邃,树林郁郁葱葱。我们在洞庭湖中躲避大风,在鹿角山下呆了七天。我钓到了一条大鱼,它鼓着两颊,好像在发怒,还发出猪一样的叫声。我们吃盘中的肉片,喝壶里温好的美酒,仆役们吃剩余的东西。到江陵府上班后,我们一到公堂下,头埋得很低,屁股撅得老高,在路上遏到长官,就要跳下马来,趴在路上行礼。

  我被征召为博士,你却谢绝了邕管经略使的任命。在京城我们又一次相见了,这大大超出了我们本来的愿望。不久,我被分到东都去教诸生,你在京兆府下任属官首领,我们在两都间相望,相对分别而言还能说什么呢?自那次相别以后,竟过了十一年,你出京城,我进京城,就像要故意避开一样。我们生前一直远远分开,死后也永不会相见,我只有吞声哭泣,再不能讲什么话了。

  你担任刑部员外郎的时候,喜欢引用法律条文来攻评别人,和人争执,掌权的人不喜欢你这种做法,于是调任你去南康当刺史。你在南康时总是严明地执行政令条文,谨慎地审判案子,当地百姓家家户户都欢心地歌颂。因此,又迁你去澧水之滨做刺史,在那里,你为了替百姓减轻负担自己宁愿承担罪名。回到东都家中后,又起用你做河南县令。这需要你委屈自己去拜见后生小子,你为这些难以忍受的事非常气愤。你一生中多次因为太正直被免官,虽然没有委屈自己,可事业总是受挫,你这样到死都没有能升官,还能劝谁去做好事呢?

  丞相率军到南方讨伐淮西,我很惭愧地担任了行军司马的职务,由于要去大梁商议军务,就离开了洛阳。因此,我没有能够扶着你的棺材悼念你,没有能亲自斟酒祭奠你,也没能安抚你的儿子,埋葬你时我也没能把你送到郊外。远望你的墓地,我不禁倍感伤心,眼泪像流水一样涌泻。我把你的业绩写进了墓志铭,墓碑已埋进了土里。碑文上溯到你的祖父和父亲,记下了他们的德行、事业和功绩。你的精神足以外显于后世,与鬼神也能相通,还有什么遗憾的呢?你体会不到我内心的感情了,唉,真叫人悲伤!请你享用这些祭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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