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家的枣树

外婆家的后院长着一颗枣树。据外婆说,枣树是我三岁那年栽下的,跟二弟同岁。那时候我最爱吃枣,于是外婆就从集上买回来这一棵枣树苗。
小的时候,我常跟二弟开玩笑:“康,你跟这枣树一样,都是我跟外婆从集上买回来的,所以你们俩才会一样大。”
二弟当然不高兴,但又打不过我,于是就拿枣树出气,又踢又打的,当被外婆倒提着鸡毛掸子教训之后就不敢再胡闹了。只是有一次,我听到他问舅妈:“妈妈,我是不是奶奶和哥哥从集上买回来的?”
听到二弟这么说,舅妈瞪了我一眼,回答道:“当然不是。”
“那我是从哪里来的?”二弟打破砂锅问到底。
舅妈愣了一会,才说道:“是妈妈从集上买回来的。”
二弟一脸疑惑,而旁边的我早就笑的跌倒。
就这样,枣树不慌不忙的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生长着,没过几年,就由手指粗细长到茶杯那么粗了,枝枝杈杈也不经意间在院子四角的天空中占据了一小块地盘。夏天的时候,枣树居然结出三十四颗枣。在我和二弟为确定枣儿的归属权在树下争吵打架的日子里,枣儿慢慢的变红了,像一颗颗红色的玛瑙就缀在墨绿色的叶间,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早就看我们不顺眼的舅舅走过来,手握树干轻轻一摇,枣儿就像冰雹一样砸了下来。我和二弟立刻去抢,顾不上看舅舅被外婆数落的囧样。
挑了一颗最红最大的,洗干净,送到外婆嘴边,外婆摸着我的头,费力的咬着,边吃边说:“好吃,好吃,我孩儿真乖。”
如释重负的舅舅一巴掌拍在二弟的屁股上,嗔怒道:“尊老爱幼,怎么教你的?”
二弟刚要咧开嘴哭,外婆一把他抱过来,对舅舅喝道:“拿孩子撒什么气?能得你!”
看到舅舅又蔫儿了,二弟立刻破涕为笑,没心没肺跟我坐在旁边比着哪个枣更大,更红,更漂亮。
枣儿个个又大又红,但吃起来很硬,像嚼木头,我吃了两颗就不吃了,一股脑儿都塞给二弟,转身对外婆说:“不好吃,太硬了。”
“嗯,是木枣,甜是甜,太硬。明年开春嫁接成骏枣吧。”外婆笑着对我说。
第二年清明刚过,外婆就找来村里管果园的枣师傅,枣师傅给村里的人家嫁接果树几十年了。他的大名大家都记不起来了,都管叫他枣师傅。枣师傅满脸的胡子,一身的酒气,迷离的眼睛很有一派绝世高手的样子,让我跟二弟顿时肃然起敬。喝了半杯茶,抽了一根烟,枣师傅背起他的大工具包,迈着八字步向后院走去。我跟二弟无限崇敬的学着他的八字步走,没走两步就挨了外婆两巴掌。
到了枣树旁,枣师傅撸起袖子,从包里抽出短锯,咔嚓咔嚓两下就将枣树锯成两截。看着偌大的树冠一下子就倒了下来,我不知怎的,突然一阵心酸,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外婆看着我说:“哭什么,这是好事,哪有没挨过刀就能长好的树?”
“说得对。”枣师傅转过头来笑着说,“这树啊,不管是果树还是林木,要想长得好,少不了挨刀。”
我那时还小,根本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注意力很快就被枣师傅娴熟的动作吸引了。只见他捏一把小刀,刷刷刷几下,就在枣树的断口边的树皮上劈开几条竖口子,又从包里抽出几根枣树的细枝,夹在左手,右手一挥,几条枝条的末端就被削得又平又尖。枣师傅将小刀在手中一转,准确的插在腰间的皮鞘内。又将枝条尖尖的末端,小心的插在先前劈开的竖口子里,拿白色塑料一一缠好。
“好了,这就好了。嗯,后年,后年就能结枣了。”枣师傅微微喘了口气,拍了拍枣树满意的说道。才一会儿,枣师傅的活计就做完了,可我还没看过瘾,于是指着旁边的槐树,满怀希冀的说:“给这棵树也嫁接一下吧?”
“臭小子,尽胡闹,还不赶快回去。”还没等枣师傅答话,外婆早就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九九,拉着同样着迷的二弟,与枣师傅一同回去。
这是多么神奇的技艺啊?把另一棵树的树枝插到这棵树,还能活?我围着枣树不断地转圈,不由地感慨。同样感慨的还有偷偷溜回来的二弟。
“哥,这样就能吃上枣儿了?”
“嗯,应该能的。”
“看上去光秃秃的。”
“过两天就会发芽了。”
“哦。”
从那以后,拿着小刀削树枝成了我的最爱,观察枣树有没有发芽成了二弟的必修课。
“哥,枣树发芽了,这么长,四根都发芽了。”二弟拿手比划着跑过来向我汇报。
“嗯。”我手里拿着小刀正在往槐树上嫁接月季花。
“哥,枣树抽枝了,这么长了。”
“嗯。”我正在给黄瓜秧上嫁接西红柿。
“哥,枣树……”二弟又跑过来打扰我的研究。
“二弟,不如这样吧,你把枣树的变化每天都记下来,最后一下子告诉哥,好不好?”
二弟想了想,兴高采烈的拿着纸笔跑远了。而我则看着眼前缠满塑料袋的南瓜藤,为自己的研究成果感到高兴。
“这是谁干的好事?”外婆倒提着鸡毛掸子站在南瓜架下,指着已经枯萎的南瓜藤大声的喝道。
“我的嫁接试验好像失败了……”看着东窗事发,我心虚的说。
“嫁接试验?好啊,原来是你啊?”外婆左手拎着我的胳膊,右手的掸子就抽了下来,“我说怎么黄瓜也蔫儿了,月季花也不开了,原来都是你这个小鬼。让你淘气,不学好。”
外婆数落的紧,掸子抽的却不重,而且大多被我躲过去了,偶尔挨上一两下,也不会疼。但是挨打怎能不叫?外婆的掸子刚扬起来,我就开始滋儿哇乱叫,连声求饶:“不敢了,不敢了。”
“记住了?”
“记住了。”
“以后?”
“学好。”
外婆打累了,喘了半天气,说了一句:“以后记得学好。”就往屋里走去,我赶紧快走两步,赶上去搀着。
“你呀,就是个猴精。”外婆手点着我的头说道。
正当我为嫁接试验懊恼和为躲过外婆的责任追究感到庆幸的时候,二弟的枣树观察日记在全县小学生作文比赛中获奖了。外婆拿着奖状看了又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直夸孙子出息了,以后能当个作家。而我正羡慕的看着二弟手中的奖品——一个漂亮的文具盒,想着怎么才能借过来用几天。
转眼又是中秋近。枣树上的枣儿已经红透,尽管已经偷偷品尝过了,我和二弟还是迫不及待的等着外婆下令摘枣。
对,是摘枣,不是打枣。我跟二弟穿着旧衣服,一人脖子上挎一个书包,爬上高高的梯凳,靠近硕果累累的枝头。小心的避开树枝上的尖刺,将红透的枣儿一颗一颗的摘下。
“站稳了,不要晃,够不着的就不要够了。”外婆和舅妈双手紧紧扶着梯凳,仰着头注视着我们,不时的提醒我们,“下来洗洗再吃,小心拉肚子。”
摘枣说起来挺有诗意,其实挺累人。一般细枝上的枣结得最多,要想摘到,必须尽可能的去够,一颗一颗小心的摘取。要是枝条太高够不着,就得先把枝条小心的扳下来,板的时候要小心用力,力气太大就会把枝条扳折。摘枣子的过程还得时刻小心树枝上的尖刺,一不留神就会划破衣服,刺破皮肉。所以大人们都不愿意摘,因为用杆子打更省事,反倒是我们几个秃头小子爬上爬下的不亦乐乎。
摘下来的枣是用来做酒枣的。外婆把枣装在一个大笸箩里,挨个的审视,稍微有破损的就挑出来。外婆弯着腰,远远望去像一只抱成团的小虾。外婆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挑一会儿,就得站起来,捶捶后背。于是,我和二弟就一起上前帮忙,我帮着挑枣儿,二弟给外婆捶背,我和二弟还不时说一些笑话,逗外婆开心。
枣儿拣好了,用清水洗干净,略微凉一下,去去水汽,就收进小笸箩,和牛皮纸、麻绳、笊篱备用。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开始了,只见外婆在一个干净小盆倒上半盆老白汾,霎时间,酒香满院。外婆取出一捧枣儿,手一扬,红彤彤的枣儿争先恐后的冲进在清粼粼的酒中,畅饮起来。还没等我们看清楚,外婆手持拿笊篱一转,一提,贪恋美酒的枣儿就被捉拿上岸,手轻轻一挥,枣儿就落入旁边的小坛子里等候处理了。渐渐地,坛子里的枣儿越来越多,装到九分满的时候,外婆拈起牛皮纸,包住坛口,拿麻绳一勒,就这样,一坛子酒枣就做好了。
一开始,我和二弟被外婆撵得远远的,可还是抵不住老白汾和好奇心的诱惑。我俩就偷偷的靠近,可惜老白汾酒劲太大,当外婆红着脸将一笸箩枣儿做完的时候,我和二弟早已经醉倒在她旁边了,睡着了。
扳着手指头数了半个月,酒枣终于可以吃了。在外婆的笑声中,我和二弟迫不及待的打开封皮,一股混着枣味的酒香直钻鼻孔,捏一颗出来,红彤彤的枣儿散发着迷人的色彩,咬一口,又香又甜又脆。我连吃几颗才想起来,挑一颗大的送到外婆口中,外婆笑得更开心了:“少吃点儿,小心醉了。”
对我和二弟来说,酒枣是整个秋天和冬天最美味的零食了,哪怕是过了三十年,也还是这样。三十多年里,我和二弟都离开了家乡,生活在进城市里。有趣的是,我成了一名记者,每天和文字打交道,而二弟却成了一名果树研究所的科研人员,每天围着果树转。
外婆越来越老了,身子越发瘦小佝偻,像一颗枯萎的豆芽菜,再也挥不动她的鸡毛掸子,但她每年都会亲手做两坛子酒枣,让人捎给我们。只是那年冬天以后,我们再没有吃到过外婆做的酒枣。
有一次,我和二弟偶遇,一起喝酒时,二弟对我说:“哥,我想家里的那颗枣树了。”听了他的话,我顿时泪眼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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