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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年


作者:分阳 来源:本站原创 时间:2022-11-13 阅读:
摘要:如果知道结局我们还会相爱么?---韩雪1她曾说,如果未曾有这样的变故,我们的里程一定不会有交叉。在我正自沉沦的时候,思维

如果知道结局,

我们还会相爱么?

——韩雪

 

【一】

她曾说,如果未曾有这样的变故,我们的里程一定不会有交叉。

在我正自沉沦的时候,思维上有许多异于常人的地方,总是会想出太多太多万劫不复的点子。言之颇有些奇怪,在那段过分自我的一段时间里,生活竟然围绕着自我毁灭而旋转不休。

终归是迷恋己身,于是忘却了头顶清澈的阳光,无论它给予我怎样的温暖,也无法排遣掉这些熟识的光景带给我的厌烦与悲哀,于是,在那个散发着樱花芳香的四月,我决然离开。

 

【二】

如果你未曾看到,你也一定要听到,如果你未曾听到,你也一定要感觉到,惟其如此,你可以分享到我的快乐,惟其如此,我的快乐才真正快乐。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想,对着洁净窗子外面的葵花,它们在尘世里肆无忌惮地扭摆身躯,时时刻刻仰望阳光。磨灭己身来刻下传承后世的文字,这在事实上是伟大还是卑微?我会看到它们仰望的笑脸,仿佛在清澈湖水里淘洗过的金沙,能够在掌心里舒服地凝结。但我无从知道这样的光景是场幻觉抑或存在。它们完好安逸地生活,似乎没有压抑与悲哀。

她叫惜贝,我叫她贝贝。贝贝喜欢幻想,喜欢自己一个人去北山上看阳光。她说,在平野里看,除了耀眼还是耀眼,只有它从山峦的缝隙中,从流水的间歇中,从榉树叶子的中间穿透而过,仅仅是那么一缕,却能够让人产生无限的温暖。她说,她爱阳光,就像爱她心爱的小白。

小白是一只羊,大约五个月大,是整个羊群里最小的公主。似乎明了自己具有青春骄傲的资本,所以时常能够听到它悠闲的鸣叫,带有着产自天籁的自然,我每次听到,都能发觉到新的特点,怡情悦性,本来闲置的烦恼也顿然消除。

贝贝总是抱着小白,仿佛于她是唯一的依靠,于是这只小羊与日娇纵,整天腻在贝贝身边,期缅她带个它更多的惊喜。贝贝一遍遍用手捋顺小白的皮毛,样子专注的过分,每当此时,纵然我与她说话,后者常常沉默,面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我以为那样纯真恬美的样子可以波及到我,于是,阴霾的天宇能够重见一缕阳光。

想象中,那本是一个忘却世人的所在,尽管这所在存在于四围喧嚣里,存在于每一个旅人妄图挣脱的途中。似乎是一种巨大的讽刺,俨然之中带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我便如此想,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明白,圈子永远都是跳不出去的,在这个圆环世界里,他们能够寻找到的仅仅是一个庇护之所,和我相似,他们忽略了惯于被忽略的某些事物。

 

【三】

我常常会痛苦,站在损毁的路灯之下,黑暗紧紧地包裹住我的身体。我望着天宇流星的消逝而痛心疾首,于是我祈祷,为了适曾离去的爱与恨,为了久违的快乐与悲哀。如果祈愿成真,这样的如果本身不具任何意义,然而,我依然如此果敢地将自己的思维归中。如果祈愿成真,世界于我,我于世界,都是莫大的幸福。

我流连于回忆里,回忆里的景象历历如昨,穿过时间的屏障,撕裂晨起的朝阳,让我整个人整天沉湎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头脑中却常常产生间断的幻象。那是谁呀,在晓风残月里低吟,那是谁呀?那是谁呀?

她永远那么热烈,永远没有安静的时候。她说,除非有一天她死了,否则她永远都不会安静。她喜欢穿色彩浓郁的衣服,梳着摩登的发型,挑染几根深紫和粉红,看起来灿烂夺目。我说,她像火鸡。她说,鸡字不好听,我是火凤凰。

生活从来不给我暗示,即使有过,也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好象一粒沙子掉落在流水之中,不能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我看不到。雅容说,她也看不到,她说,我们生活的是这个实体,这个世界,只要我们还没有死,就要勇敢地活着,永远都不要去管那些复杂的东西。她微笑着拉起我的手,拽着我逃课,我们在街角的录象厅内找到一个恐怖片,然后并肩走进里面的暗室。一个半小时的新奇与刺激,我们歇斯底里地大叫,仿佛绝命老鼠的垂死呻吟。她掐着我的脖子,用手指勾起她紫蓝色的头发在我的脸上瘙痒。在万千情侣欢娱过的那个恶心而又肮脏的沙发上,我和雅容就伴随着恐怖片里面的恐怖情节,一直一直恐怖地笑。外人不知所以,将永远以为那是激情的叫声,然而我们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

他们摇摇头,这些孩子!我们点点头,这些孩子!!

这样的生活伴随我的学习在无形中变的混乱不堪,我无力去承受各方态度对我的单方面的僵冷,好似六月里的阳光瞬息之间完全冻结。我瑟缩着肩膀,迷失在奢华城市的深处,点燃一支火柴,守望这含蓄的温暖。

每当雅容找到我的时候,她都习惯于攥紧我冰凉的手指,尽管我知道她的手指同样冰凉。她按着我的头埋在她柔软的胸膛上,她像母亲一样浅吟低唤,声音空灵的犹如某种巫师的咒语,她说,不要再逃,不要再逃。

当午夜的云霄消失了永恒的圆月,四近的华厦演变成黑暗的魔鬼,她扣紧我的手,拉着我站起来,她说,你***要像个男人,不要总跟个孬种似的,你以为你可以掌控别人的心理么?你不能,就好象我站在这里,你永远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不要指望太多人喜欢你,你身上的价值不足以令太多人疯狂,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如此。

言罢,她拉着我的手,走进一家电玩厅,在跳舞毯上,我们宣泄掉所有的隐忧与仇恨,疯狂地踏着,跳着,她看着我的脸,微微笑,我看着她的脸,微微笑。

 

【四】

我住在山村的北边,藏青山的山脚。那里有一个木屋,是一个村长居所的旧址,那个村长富裕之后,喜迁新居,留下这个破落之所,收容一切浪迹天涯的人。在这个略显萧索的地方,我和无数个乞丐有过一面之缘,他们当中有的会拉胡琴,有的会打快板,有的会吹风笛,他们技艺娴熟,运用不同的方式,对着善意的或非善意的人进行同种层次的乞求。用尊严和真心酿造成一段段恼人的噪音,他们为了生存不顾一切。

大凡贪吃好睡的人,流离掉许多幸福的时光,我常常躺在板铺上,听那些人谈论未来的走向与归途,偶尔谈及家乡,夹带着无法实现的憧憬,梦呓一般,憔悴羽化所有辛酸,仿佛于大洋彼岸的莺子讴歌此岸的白鸽,声音蔓延在天壤之间,混杂着大海的潮气扑面而来。

我翻个身,泪流满面。

我很少和他们说话,惯常只打招呼,一夜之间的同榻之客,他们次日就走,没有留恋,所以没有挽留。我还是一个人,看守山麓的菜地,徜徉在芳花碧草之间,站在高山上俯瞰这个繁华升平的世界。

清晨打开门的时候,可以看见贝贝,她穿着素淡的衣服,头发用白纱巾扎两个麻花辫顺在胸前,看起来纯净似水,澄澈无比。她赶着羊群,拿着小皮鞭沉声呼喝,小白,你又不听话,小白,你快点给我回来!

贝贝看到我,会扬扬皮鞭,算是对我的致意,然后,说,叶安然,你没刮胡子。

我抚了抚下巴,说,贝贝,你的视力这么好,肯定在学习的时候不用心。

贝贝头也不回地说,我要是用心的话,就不在这里和你说话,你说是不是?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被青山的山脊吞噬。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当小白摇摆着身躯脱离大山的怀抱,一排排洁白的山羊接踵咩叫着闯出,然后,我会看到贝贝,她欢快地唱着歌,手里甩着皮鞭,不一刻,就到了我的眼前。她翘起脚尖,对我的下巴仔细地审视,俨然在鉴赏一件高端艺术品的价值。仅仅是一会工夫,她便会笑逐言开,贝贝说,这才干净许多。

我点了点头,说,难为我刮那么久。

笨猪!她嬉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我把羊赶回去,一会过来看你。

它们会自己回去的。我望着那一群白衣胜雪的无翅天使说。

然而小白一定不会。她挥挥手,疾步走了出去。

我再次目送她离开,好象面对许多人离开一样,游离于繁华之外,我以为青春可以和阳光交融,一丝一毫都透漏着温暖与仁慈,可是没有,当我再次面对背影之时,那曾经的死亡再次靠近我,让我闻到久违的寒冷的气息,我难以承受地俯下身子,以求卸去它于我的所有压力,罢了,罢了,一切在泪水迷蒙中消逝流远,我还是我,俯首在苍茫天地间,没有任何附庸与所属。我揩干濡湿的泪眼,对着蓝天说,再见,时光!

 

【五】

我越来越醉心于睡觉,遗憾的是,我总是失眠。我摆正一个木乃伊的姿势,希望法老不朽的咒语以某种形式庇佑着我,让我安然,我叫安然。每每此时,我会看到一种幻象,苍茫大海上一座傲岸的灯塔,夜空中一点微红时刻闪烁,迷途的沙鸥在浪尖风口里锐叫,淹没在暴风骤雨中流失无闻。它口中衔着一颗幸福的火种,背对着滩岸,向大海的深处飞翔。我时常在这样的幻象里枕臂入睡,起床的时候胳膊会酸麻不已。我一直不明白,那只海鸥因何对灯塔的存在熟视无睹。我无法深究这个问题,在我思考的时候,也时常被外来事物的打扰而中断,而又每每在我置身其中时,大海的寒冷又使我会在瞬息之间睡得如同一头死猪。

我常常会遗忘梦境中的某些段落,像遗忘许多人一样。在向雅容讲述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撇撇嘴,将一绺头发衔在牙齿之间思考,我以为她总归会告诉我一些我无法预知的东西,她后来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看我的样子与海鸥衔火种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我有她的电话,我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我总是希望我能够与她换位思考,总是希望与她分享一些我的快乐,她的往事,但是没有,她有一贯的隐忍方式。她可以很长时间不找我,不接我的电话。每每突然出现的时候,如旧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雷厉风行的姿态,她抬起头,大声啐骂,你***的,这么瘦了。

她只看到我,只注意我,其实她也瘦了!

按四倍快进,时间快速向前推行,流窜的图象形成无数个剪影,没有水彩,洗尽铅华,浸染着我和她纷繁复杂的记忆,端午节的傍晚,我们吃着粽子,向河水里放莲灯,旁边站着若干个教会弟子,在像模像样地说着什么,犹如饥饿的狗对着主人摇尾乞怜,他们匍匐在那里,向过往的行人施放莲灯。雅容哈哈大笑,对着一干虔诚的人类,她喝了太多酒,话语也语无伦次,她放下一个个莲灯,在河面上排成整齐的一列,闪烁着动人的烛火,像一条金带飘向远方。

她说,这群傻瓜,他们在祈求什么,祈求上天掉下快金子给他们么,俗不可耐的人,果真如此的话,会砸死他们的,哈哈哈哈……

那一天,她放了二十八个莲灯,她许下二十八个愿望,她说,倘若有一个侥幸实现,她就信教。

那是一段甜蜜的经历,彼此之间没有太多空洞的对白,用会意的眼神来领悟彼此的意思,这样的状态一直铺张延续,在迪厅里,在咖啡屋中,在教堂下,岁月积淀下来的风情万种有着难以言明的惊人的神似,过往在我和她之间构建起一座薄可指透的围墙,我们果敢地感觉到彼此的温度,然而永远不能穿越,进入对方实在的,可以触摸的世界。

 

【六】

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会钻入菜地里拔草,娇嫩无比的生命被我连根拔起,谁叫它们在农民伯伯心里担当反面的角色。我细心地将拔下来的草挑选出最鲜嫩的部分,聚拢成一堆,除去泥土和毛刺。我静静地躺倒在菜地旁边的草丛里,看云朵的缝隙里的一角蔚蓝色的天空。

贝贝过来说,你会把小白惯坏的。她侧坐在我的身畔。

没有,我说,它平常吃的只有这个,就好象你的母亲每天都给你米饭吃,算是惯你么?我反而觉得那是一种极端的虐待。

你还想怎样?贝贝扬起绵长的睫毛。

我想以后在草里面加点盐。我抻了抻腰,翻了个身,背对着贝贝。

总有一天,你会无聊的。她说,她的声音渐次上升,她站了起来,接着,我听到脚步声离我远去。

我下意识地起身,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你要干什么去?

我想出去走走,不像你,总是龟缩在这里,这片菜地可以给你什么?她不回头,继续向前走。

村长会给我钱,我会用钱来生活,否则我会饿死的。我用手指掐断了一枝草茎,放在口中艰难地咀嚼,小白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一点都不好吃。

饿死就饿死吧!你现在也和死没有什么区别。贝贝摆了摆手,小白柔顺地跑了过来,她牵着绳索,几乎是拽着小白向前走,后者无法理解主人的意图,只是无比依恋地回头观望那一堆只吃了一半的嫩草。

喂!我喊了一声。

贝贝无动于衷,一边拽着绳索,一边瞪视着小白,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小白没听懂,我却听懂了。

喂!我站直身体,又喊了一声。

干什么?贝贝从远处回过头来。

等等我。我迅速地向她跑去。

我们沿着山麓,一路傍花随柳,小白在身前身后不紧不慢地跟随。就那么一点风,卷走了天空厚重的雨云,使其到别处兴风作浪,阳光一丝不苟地洒泻下来,像天神在挥洒金沙,淋泽万物,我们一边走,一边叙说着村落里面发生的逸事。

贝贝说,李大脑袋结婚了,还记得?就是你说脑袋像痰盂的那个家伙,人家现在有钱了,爸爸主持的婚礼,许多人和他学,都去了城市里,也许年底回来都是另外一番气象。

但愿如此,我说,这个事情谁知道呢?

我爸爸说的,你还不相信?

啊!村长说的。我笑了笑。

你又来了,叶安然,你会被我掐死的,用这种语气说话。贝贝象征性地捏着我的手臂。

走上一片梯田,我们在田埂的干地上坐下来,小白被放在远处的空地上,那家伙失去钳制,反而无法适应,在原地兜回几圈过后,觅到一株巨大的榕树,在其荫下闭目养神。

贝贝扣了扣身侧岩石混杂的泥土,不一刻就像变魔术似的从里面找到一块石头,她可爱地笑着,把握着石块的手放在我的耳旁摇了摇,我便听到了她手心里发出的淅沥哗啦的响声。

什么东西?我分明看到只是一个石子,我难以置信地掰开她的手掌,依旧只是一个石子。

贝贝摸了摸自己微微润红的耳垂,说道,这个叫做响石,没见过吧?外地人都要花很大的价钱才可以买得到,送给你,无聊的时候摇一摇,蛮有意思!

我拿过石子,道了声谢谢,放在耳旁一摇再摇,淅沥哗啦,淅沥哗啦,我陷入沉思中,那声音如此似曾相识,被我遗失在记忆的某处,在时间的某一特定区域,又被原音重新唤醒,我脑袋胀裂一般头痛,眼睛注视着我面前恬美可爱的女孩,她的一颦一笑骤然间模糊,代之的是一个离失已久的亲切的灵魂。

一滴水珠溅在我的脸上,令我从沉湎的回忆中回到现实。贝贝已经脱下鞋袜,将双脚泡进了从山顶蜿蜒而下的溪流中,她交替将双脚探入水中,同时张开双臂,欣喜地说,阳光多好啊!我爱阳光!

我把目光从她白皙的脸上转向天空,太阳公公射出来万道光芒,我习惯性地眯起双眼,徒然叹了口气。

生活是一场意外,有着残酷的美丽,好象玫瑰上的刺。恍惚之间,一切又像是一场梦幻,我没有任何可以束缚我思想的东西作为包袱,就这样,了无牵挂地面对周围似曾相识地事物。在这个看似绝地的绝地,我纵容自己陷入俗不可耐的泥沼,每天重复地看着日升月落,许多尘世间发生的事情一遁无踪,我近乎于苟且地生活,惟其如此,我从未有过地快乐。

我总是担心贝贝有一天不会再来看我,不会带我去看溪流上游的水车,不会带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送到我那个破屋,不会牵着小白让我为它梳理皮毛。诸如此类的事情。我担心有一天,她或许会真的远嫁他乡,仿佛信手拈来的想法,她没有羁绊地走了,像所有山村里早嫁的女孩一样。

这样的失落暗含着某种失去,这样的失去暗含着曾经的失去,曾经的失去已经失去并将永远失去,我又是否要选择另外一种状态去面对再次的失去。

 

【七】

西区的街市的发展相比于东区的街市慢了至少三个节拍,当东区繁华的霓虹令夜行者的眼睛游移不定之时,西区像一个与流行背道而驰的老旧衣物,在昏黄的路灯下落满灰尘。但是,那里有一家蛋糕店,生产极品的草莓蛋糕,别具风味。雅容带我来这里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即在那略显落寞之时,我的口中被奶油充满了一股甜蜜的滋味。

她说,好吃么?

我点头,一辈子吃也不会厌烦。

傻瓜!雅容笑了笑,你太贪了,除非你自己开一家这样的店。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哎!安然。

什么?

我做老板娘,行不?

我故意沉思了一下,才说,这可说不定,除非肯出一半资金便另当别论。

雅容拍了下桌子,屁!臭小子!当心我踹你。

我们在说说笑笑之间把蛋糕吃了个精光,她去柜台付了钱,我转身要走,她拉着我的衣角说等一下。她走到靠窗台放置的一个小匣子旁,那是一个黄色的金属小箱,像是海盗船上的宝藏。

雅容拿出一枚硬币,从上面的小口放进去,然后将小匣子捧起来,放在耳边摇了摇,淅沥哗啦,我狐疑地看着专注的她,小心地问她在干什么,她吹下食指“嘘”了一声,然后说,我在听愿望的声音。她又摇了摇,淅沥哗啦,淅沥哗啦。片刻,她将小匣子放回原处,要我也来试试。我作势要将硬币塞入,她制止了我,告诉我先许愿望,我许下愿望,塞入硬币,拿起小匣子摇了摇,淅沥哗啦,淅沥哗啦。我渐渐感觉到这种声音的确妙不可言,于是两个人,两个已经成年的人,便在这个小匣子旁听那种声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够移步离去。

说话间,穿过一片杂木林,阳光在地面上洒落一片班驳的光影,溪水滞留在树阴下,连流速也迟缓起来。贝贝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光脚踩入水中,向前走去。

杂木林的边缘是藏青山的山脚,这溪水便是从山腰的一个山洞里流出来的。贝贝转了下水车,用手撩起一泓碧波,看着它们在指缝间溜走,她瞪大眼睛说,看吧,该走的总是会走,无论你如何竭力去阻止。

听起来很有道理,你真该走出这个山村,否则便屈才了。我正色地说。

贝贝一边耸肩,一边摇头,道,我没有想过,这里很好,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令我想要离开。可能和你不一样,喂!叶安然,可还记得我们的初遇?

我点点头说,那时我在河边支起睡袋睡觉,然后,你就过来了,拿着面包和香肠。

那时你在哭,贝贝一丝不苟地强调,我怎么也不理解一个大男人怎么哭成那个样子,可能连小白也很诧异。

傻瓜!我蹲下身子,用食指在水里划着旋涡。

喂!叶安然,你不准在骂我傻瓜,否则……

怎样?我歪过头来看着她。

否则小白的鬼魂会出来咬你的,它可是我的小女儿。贝贝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姿势。

我看着她可爱的表情好一会儿,才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某一段时间,生活的天平失去了重量级的砝码,人生在某种程度上发生了转向。这种情形令我不断对周遭的人与事变的默然,那时无论是谁,在我身边以怎样动人的话语与我交流,都不能够吸引我的注意,仿佛失去灵性的生命,让我俨然如植物人一样生活。索性我还可以行动,要逃脱步步为艰的牵绊,要逃脱一种难堪的感情,就好象那时贝贝与我言说的琐碎资事,她不断用手猛击我心灵的大门,但是无济于事。我归终都未对原始心存眷恋,在这一片温暖的阳光下面,我能够淡漠曾经的痛苦与悲哀,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复过去生活的原则,轨迹与习惯。

我想作为那时的我,还不能够把一切变故笑看成过往云烟。它毕竟来过了,以大浪淘沙的势头,即使我一再躲避,也不能幸免,不能缓解它裹挟的悲哀。一切只好在时间的递进中得以消亡,像某些人的消亡一样。

多少快乐,多少忧伤。

 

【八】

繁华轻逝,佳容易老,时间可以蜕变一切,多少醉生梦死,转首总成埃。也许时间也能够使人忘记。

不见雅容已经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延续,秋末冬初,捧起片片落雪,使其在掌心里点点消融。十九岁的我站在落寞萧索的大街上,看着青砖愈显黑亮,带着百年起伏的沧桑,对面大教堂穹庐似的屋顶,白鸽左右巡回,江畔的广场上空飘动着各式各样的纸鸢,在风中摇摆不已。又是一季暖冬,时间在无形中渐次告别寒冷,何时,何地,会演变成没有飞雪的冬天。

得知雅容的信息是在圣诞节过后几天,那时她就已经离世很久,像是她自另外一个世界感知到我的思念,于是,给予我一个停止期待的理由。

那一年的伊始,我有幸回到小时侯学习过的幼儿园参加纪念儿时友谊的聚会,其实对于年少的光景,早已经遗忘殆尽,参加只是例行之事,算作缅念我那流失未久的天真。

在那个现而今已算是中等规模的幼儿园内,我见到了雅容。在白色新刷过的墙体上,她的照片格外引人注意。她穿着淡雅的衣物,张开双臂,微笑的样子,正在与她对面的另一个女士进行着虚拟的搏斗,她的后面是一列天真的孩子张嘴微笑,我甚至能够听到那种不加任何修饰的笑声。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那是我曾经玩过的游戏,那又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幼儿园的另外一位女老师佳佳向我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她眼中的雅容也只是一个片面,加之我所了解雅容,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实体。佳佳的言语不乏疑问,许多疑问我也解答不了,只是说,算了,这本就是一个带着太多疑问的女子。

在那个太阳孕育着金色光辉的午后,佳佳对我说,容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负责的老师,亲和的姐姐,她与孩子们做各种各样的游戏,决非应付了事,她每次都全情投入角色,这带给这些脆弱的孩子无限的真实可言,至少不至使他们过早地世故。容容和同事之间也关系融洽,尽管对于一些没有意义的聚会一直低调。她在幼儿园里工作了三年,伴着小天使一起长大,她耐心地教授知识,受每个小朋友的爱戴。

容容或许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她从孤儿院里出来之后便离群索居,或许来自于喜爱孩子的天性,她到了这里,并在这里留下了她短暂人生中最多的笑容。

她的死因是车祸,为了救一个不小心的孩子,她冲到马路中央把孩子推开,然后,便被急驶而过的卡车残酷地轧了过去。没有任何的预兆,所以没有任何遗书性质的东西,上天甚至没有给她开口说一句话的时间。

我说,是的,她从来没有想过死,她说自己是盛开的生命,她热爱生命,热爱这个世界,即使这个世界给予她太多的失望。

站在雅容的坟头,我突然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悲哀。记忆是一个哈哈镜,那是一个被扭曲了的世界。我以为我不会哭,但当我意识到那冢下面曾经是一个多么鲜活的生命的时候,我依旧无法排遣她杳然离世的痛苦。那曾经流逝的许多日子,那与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千百年后,谁还能够记起落日的余晖染红了河桥上空的云彩?谁还能够传诵那座城池里曾有过的泪语欢歌?谁还能够重复我们有过的故事?当梦想覆灭,霞衣断缕,谁又能够平心去收拾繁华破碎后的残片?

如果有一天,迷途的人类在混沌中苏醒,缅怀曾经的伤逝,在突如其来的彻悟中回想故去的容颜。落花已经成为历史,在旧时的风雨里溃烂。我们都曾去思念记忆底的那个人,无论她被尘世沦落何处,他们不会忘记自己和某个远走的人曾有过那么一段亲密而温馨的感情。

 

【九】

十二月的寒风席卷大地,远走的太阳在南半球沮丧回首,在温暖与寒冷的交替中,人们渐次告别过去的所有。我走在积雪覆盖的山路上,看阳光普照,看斗转星移,看漫天的白鸽在这个小山村的上空巡回,仿佛于留恋于曾经的物是人非,间或可以听到他们凄凉的鸣叫,湮没在北风的怒号中。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思想产生出大片大片的荒芜与空洞,自己的言行无意识地继续,衍生出越来越多我无从解释的事实,就好象这现实的一切被某种潜在的力量所支配,而我也只是在间断的清醒中默默地看着四近的人儿虚度年华,包括自己。站在同一片渺茫的蓝天底下,凛冽的寒风鼓荡起不知何时滋生起来的干枯长发,路途骤然在视野里消失,在那个万丈绝崖的边缘,我大声地问自己,我在哪里?有谁可以证明我存在?

似乎贝贝已经预知到了某些端倪,在我的破屋里,她最后给我做了一餐饭,我们仍如以往一样坐在桌子的两侧,她把筷子递给我,然后说,吃吧!今天有肉,很好吃。

之后是长久压抑的沉默,我哽着嗓子告诉她,我要走了,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低下头,像在思维中搜索某些语句,半晌才说,这样啊,一路顺风,多吃点肉,否则怎么有力气应付里程。她面无表情地说完,吃了口饭,没有吃菜便咽了下去,接着,又向嘴里填了口饭,如此往复。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这段时间,多承你的照顾。

哪里,她笑了笑,依然不忘摸一下耳垂,然后说,以后去哪里?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可能会去更远的地方。

越远越好吧?贝贝机械地笑了笑。

想来是吧!

呵呵!

次日,坐在村长的拖拉机上,贝贝把我的行李放在车上,对我说,要好好生活。

一定。我重重地点了下头。

再见!

再见!

车子茫然远去,早已无处告别。

重新回归城市,沉溺在断世绝人的喧嚣里,仿佛于某个身边亲密人的无颜束首,突然之间无法去适应这个我整整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我不知道,在那个略显落寞的山村里,承诺与离别意味着什么,就好象那一年的时光匆匆流窜之中,我只是一个短暂的缩影,无法预期自己的存在与归途。如此混沌的生活居然也让我沉迷,进而产生了对于此刻喧嚣的厌倦。

放一束水仙在雅容的坟头,我长时间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想要酝酿出点滴泪水以告慰伊人的在天之灵,然而没有,一年之后,我惊异地发现,我站在这里已经无法流泪,我努力试图带出点悲哀的情绪来,竟也没来由地困难。我想,我已经麻木了哀伤的感觉,时隔一年之后,某些过往只能在记忆中重新回味,某些泪水也残留在记忆里,永不复还。

其实,我多想告诉你,那次你在酒吧里问我幸不幸福,我摇头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并非是不幸福,也许你的理解错了,让我看到了你的泪水,这也许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我面前表露真实。遗憾的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完全了解你。

从钱夹里抽出那张照片,我再次对照片中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哑然失笑。曾有那么一瞬间,我又重新听到了她凝烈的话语,看到她热切的容颜,许多许多,模糊了的印象,许多许多,模糊了的感情。

拿出火机,引燃那胶片,看着它在我的指间逐渐化为灰烬。

我叹了口气,移步离开。

人生中充满未知,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在期待结果,然而我们所期待的结果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结果,因为真正意义上的结果是死亡。死者已死,唯一有效的方式用来逃避与遗忘,我们还活着,必须实现加之死者的双重快乐,惟其如此,才不负在一起时许下的千疮百孔的誓言。

那,是一种责任。

坐在不知驶向何地的列车上,我在寻找车票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那块石子,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背包里取出,放在耳边,摇了摇,

“淅沥哗啦,淅沥哗啦……”

我依旧不知道这列车驶向哪里,然而现在我知道了我的归程在哪里,世事倾倒一切繁华,不用再去逃避,不用再去寻找。

贝贝,等着我!

【责任编辑:梧桐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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