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冬,日军第二次进犯广西。11月11日,柳州据点被敌突破,守备两团被围,蒙受重大的损失。同日,国民党桂林据点的守军发出悲伤的呼声,敌人已由漓江的东岸渡河,突破了核心工事,第一三一师长阚维雍将军自杀。东岸各独立据点的守军,成千成百的被敌人的毒气窒息于岩石的洞内。城防司令韦云淞在电话中说了一句“桂林已无法支持了”之后,一切电讯均已中断。此后不到两周的时间,桂林就被日军的铁蹄踏破了。随着情况日益紧张,第四战区长官部即作后撤的部署,计划分两步撤退:第一步撤至南丹六寨镇,第二步向贵州的独山、都匀、贵阳方向撤退。广西省政府从桂林迁往百色。
六寨是黔桂公路上的一个市镇,数万的难民和很多后方机关的人员,麇集在这个广阔不及三公里的街市。为指挥南丹部队作战,指挥所设立于此。当时,距南丹县城东南方向约50公里的六甲、拔贡、八坪等火车站已经无人管,车箱货物无主。为了不资敌,国民革命军九十七军军长陈素农电报重庆,请派飞机轰炸六甲、拔贡、侧岭、八坪一带车站,破坏军用物资,并阻击进入六甲和拔贡的日军。
1944年11月27日上午9时许,17架机翼下涂着白色五角星标志的盟军飞机飞到六甲、南丹一带上空盘旋,遂折向巴平、六寨一带沿公路投下满天传单,内容是简单语句和方框图画,方便文盲看到知道走小路最安全,走大路最危险;图画表示,美机要轰炸、封锁公路,叫难民避入附近山村。由于飞机标志是盟机,又是散发传单,难民谁也不害怕逃避,挤在水泄不通的市街里和麻尾的铁路车站目击着美机的翱翔。六寨大街依然是难民挤肩后撤,路边饮食摊点照常营业。17架美机往南丹转一圈后向北飞去。是日下午1时许,17架飞机突然出现在六寨街上空,盘旋一阵后俯冲低飞,扔下无数重型炸弹。六寨不是火车站,根本没有火车厢,从汽车站往街里约100米处开始落弹,正是难民群集之处。飞机又盘旋俯冲用13毫米机关枪轮番扫射,然后向麻尾方向飞去。刹时间,轰隆雷暴、烟尘蔽日、血肉横飞、哀鸿遍野,人们疯狂地向四郊狂奔。
六寨惨案后经查明是美机误炸,原因是尚有大量军用列车的物资武器车箱停在六甲、拔贡、八圩等火车站,无法运出,日军已进入六甲,国民党重庆司令部得到第九十七军电报后与美空军研究决定派飞机轰炸,不许资敌。六甲距六寨有50公里,又不是火车站,九十七军对空联络指明是要求炸六甲。美机领航译音错误,把“甲”译成“寨”。无线电译音中“六甲”被译为“六寨”之误,造成了战争的一大悲剧。其死亡人数当时无法统计,所有一切后方的物资,都毁于火海中。一位叫方兮的战地服务团成员提到:“吃完中午就睡了。刚躺下不久,忽然听到飞机的呜呜声,转间,就是震耳欲聋的炸弹爆炸声,一时地动山摇。我们急忙跳出窗外,卧倒在一个沟里。如此断断续续炸了半个小时。我们站起来一看,只见焰火漫天,死伤无数。我自从参加抗战以来,经常在敌机轰炸扫射下行军、工作,也曾多次遇到敌机的大轰炸,但从没遇见过规模这么大,这么集中、悲惨!”⑭六寨惨案亲历者张发奎后来回忆:
“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往事,对于盟机的作战史上亦是荒唐愚昧的一幕。部队里的一个中将、两个少将、八个上校和很多员官长、八百多名士兵都葬身于盟机的炸弹下,其他民众的死亡最少在五千以上的人。”⑮每个人死亡的噩耗传来的时候,居住在车站幸免于难的吴石沉浸在悲痛之中,流泪满面,伤感不已。这些久经征战的官兵和义民没有战死沙场,谁能想到却被盟机夺去他们的生命这是吴石心中挥之不去的痛。
长官部抵百色后,奉命改为国民革命军第二方面军,吴石出任二方面军参谋长兼副司令官。他的妻子儿女千辛万苦挤火车,有一顿没一顿地辗转到贵阳,一家人凄然相对,心爱的图书散失了,心爱的儿子吴竞成因战乱缺医少药离开了人世,吴石不竟万分悲痛,血压陡生,大病一场。吴石在病床上浮想联翩,一幕幕惨景在脑海里闪现:成千上万的军人欲血奋战,惨烈死去;成千上万难民扶老携幼,啼饥号寒,奔走在荒山野岭……思来想去,痛心疾首,扼腕长叹,做出一个人生的抉择:“溯余自第四战区参谋长历时五载,颇有倦意,现既改方面军,去志益坚。”⑯左洪涛在《忆特支十年战斗历程》一文中也证实这一点:“国民党军队在湘桂沿线大溃退,吴参谋长很有意见,故坚决要求辞职。”⑰这时候的吴石愤懑到极点,开始醒悟:自己一手制定的桂柳会战作战计划一败再败,是注定了的事。“豫湘桂战役”之败,绝非军队装备、训练差或指挥失当问题。政府腐败,专制独裁,脱离民众,“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岂能不败?
就在吴石愤懑之时,他的好友、军政部次长林蔚来电,邀请吴石赴重庆到中央任职。这个电报来得正是时候,去意已定的吴石开始起程陪都的准备。
1945年3月,吴石自百色乘美军运输机赴昆明拜谒总参谋长何应钦。在办公室,何应钦单独接见了吴石,并对吴石慰勉道:“吴参谋长,希望你仍留在二方面军,继续任原来的职务,或者干脆就留这里,出任陆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吴石诚恳地表示:“谢何总长的美意,在下返中央任职之意已决。”他婉谢了何应钦的挽留。4月1日,吴石离开昆明乘机飞抵重庆。
在重庆,吴石出任军政部部长办公室主任参事。
吴石虽然仍身着戎装,但跟此前所作的事情大相径庭。军政部参事室主要处理例行公文,业务清简。主任参事虽为高级幕僚,做的是处理军政事务。吴石到位后,参事室、秘书室合两为部长办公室,业务视从前已增加三分之一。面对这一大摊未曾做过的活,文史素养极高的吴石很快适应,干得头绪分明。凡一切章制计划之拟订,皆由自己牵头起草;全部案牍,皆须过目。由于吴石文史功底深厚,批改公文常常笔下生花,妙语连珠,深得同仁的敬佩。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后,吴石的工作更见紧张。关于受降、复员、整军、建军等一系列计划的统筹协调摆到他的面前,他殚精竭力,通宵达旦。因劳顿过度,高血压的毛病再次复发。医生嘱其必须静休3月。但吴石知道,事不等人,见病情稍有好转,就把养病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又投入工作。这样,关于处理日本投降后的一系列指令再次从他的手中发出,引导着全局的发展。
在工作之余,吴石曾多次去北培、南温泉,畅游南温泉与缙云山,在寄情山水中释放疲惫的身心,寻找精神的寄托。
南温泉是重庆著名的风景区。这里山奇水秀,建文峰下山峦起伏,林涛如海;一湾花溪,烟水迷离。慢舟花溪上,犹如人在画中行。日本友人鹿地亘那时就住在南温泉。吴石除了自己常去外,偶尔也带家人同往。据吴石之子吴韶成回忆:“当年在重庆南温泉,我们全家到鹿地亘家做客,和他们一家人整整玩了一天。那种轻松愉快、自由自在、有歌有舞的诚挚气氛。为反战抗日的共同目标开怀畅饮的场面,在我幼小心灵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⑱
重庆缙云山的缙云寺则是一处宗教圣地。1946年1月,隆冬时节,吴石约好友何遂、陈孝威一同游历缙云山。沿着石阶,来到汉藏理教院,3人抑制
不住喜悦,当场或赋诗或作画,情绪亢奋。何遂用他擅长的指画创作了《狮子峰下缙云寺》,吴石欣然为好友题写七绝一首:
旧境重寻笑独勤,任他春已尽三分。
笋舆十里松阴路,斜风细雨上缙云。⑲

吴石题缙云寺
诗韵流畅,笔走龙蛇,大家一致称羡。
陈孝威也即席赋诗一首:“轻风吹我出郊原,夜宿临江第一村。破晓窗光疑是月,出山泉水竞分湿。河清何日怜天意,石破无言吊国魂。却喜岁寒三友共,松荫十里问真源。”⑳全诗情真意切,记下此次3人行,3人会心一笑。
吴石与好友何遂、陈孝威的字画历经战火、“文化大革命”奇迹般地保留下来。
这里要叙述的是,陈孝威也是一位传奇的人物。陈孝威(1893—1974),本名增荣,后改名向元,福建闽侯人。1936年,经陆军大学校长杨杰举荐,在陆军大学研究对日策略。第二年,七七事变爆发,入白崇禧部参加浙沪作战。同年10月离开军界,携家到香港。11月在香港创办《天文台半周评论》,致力于宣传抗战言论和策略,积极从事“国民外交”活动。1940年9月,发表《论大不列颠之战应使用之政略、战略、战术》一文,文中准确预言德国必将对苏联开战,斯大林读后一笑置之。次年6月22日,德国果然大举进犯苏联。1941年,陈孝威发表《德、日、意对苏、美、英三国作战的前景判断》一文,预言日军势必南进,发动太平洋战争。次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不久席卷南太平洋。自此,陈孝威和他的《天文台半周评论》成为评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权威。一出版,各国驻港外交官都抢先阅读,当作重要情报译发回国。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英国首相邱吉尔都亲自写信给陈孝威,赞赏他的见解。陈孝威也被誉为“神奇的军事预言家”。
【注释】
①黄浚(1890—1937),字哲维,号秋岳。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出生于书香门第,擅诗文,但生活上喜奢侈,好舞姬,在国民政府机要秘书任上被日本间谍收买,出卖国民党封锁长江等情报。1937年,与其长子一起以叛国罪被处决,成为抗战期间被处决的第一个高级汉奸。
②③⑦⑧⑯《萃文叔生平传记》(手抄本)。
④林素园(1889—1967),原名林向群,字昌文、放庵,号鹤如,福建长乐人。民国时期著名的教育家,新中国成立后受聘为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⑤杜聿明(1904—1981),字光亭,陕西米脂人。抗日名将,指挥昆仑关战役。
⑥郭沫若(1892—1978),名开贞,号尚武,四川乐山人。诗人、作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社会活动家。
⑨《抗战以来》,邹韬奋著,第53页。邹韬奋(1895—1944),原名思冷,江西余江人。著名新闻记者。
⑩薛岳(1896—1998),原名薛仰岳,字伯陵,广东韶关人。早年曾任孙中山大元帅府警卫营营长。1934年任第二路军总指挥时,率部追击红军2万余里。1946年任徐州绥靖公署主任。1947年调任总统府参军长。1949年1月任广东省政府主席,兼任海南防卫总司令。赴台后任“总统府”一级上将战略顾问等职。
⑪吴韶成1986年8月3日访问陈一林录音资料。陈一林时任广州市政协主席。
⑫张兆汉(1937—2001),福建仙游人,闽中特委书记,闽中游击中队政委,中共厦门儿童救亡剧团支部书记,长沙《国民日报》经理。新中国成立后,任福建省委统战部部长、福建省政协副主席。在朱柽《解放前夕福州地区民盟地下斗争简述》,《福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五辑(1986年9月)中写道:解放战争中,“吴石三次到香港同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直属福建特别支部书记张兆汉同志接头,以后吴石由吴仲禧同志联络。”
⑬《今次大战各国战时经济概述》,刊《国防研究》1943年。
⑭《我们的特别支部——战斗的熔炉》,《特支十年》,广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2月第一版,第291页。
⑮《张发奎回忆录选译》,胡志伟译注,《近代史资料》总107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12月。
⑰《特支十年》,广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2月版,第140页。
⑱吴韶成:《忆父亲》,《吴石将军英魂略》,原福州郊区政协编,1993年。
⑲重庆北碚区政协《世界佛学苑缙云山汉藏教理院名人书作典藏》,北碚文史资料第十三辑,第14页。
⑳重庆北碚区政协《世界佛学苑缙云山汉藏教理院名人书作典藏》,北碚文史资料第十三辑,第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