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国民党指责为“在近代中国政治上最喜欢兴风作浪的捣乱分子”②何遂,有着非一般人所有的传奇人生,与吴石有着生死不渝的友谊。
何遂(1888—1966),字叙甫,与吴石同为福建人。何遂一生在政治上是敏锐而清醒的。从参加辛亥革命到抗日;从不满到反对蒋介石;从同情、支持共产党到直接为共产党工作,在历史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1904年,16岁的何遂进入福建武备学堂,结识了林觉民、方声洞、陈更新等革命党人,开始参与反清革命活动。
何遂长吴石6岁,在1918年护法运动中即成为莫逆知己。何遂与中国共产党人早有联系,早在1937年5月即应叶剑英之约,把吴石、张维翰、缪秋杰(张时任立法委员,后曾为台湾监察院院长;缪时任两淮盐运使,后为国民政府盐务总局局长。此二人均为吴石好友)等介绍给周恩来、叶剑英、李克农、博古等人。何遂本人并没有在组织上加入中共,但他与中共的关系十分特殊。据张执一回忆:何遂“抗战初即与我党发生关系,他的三子一女一媳(三个儿子是何世庸、何世平、何康,女儿何嘉,媳缪希霞),均为我党地下党员。他在旧军政界的关系很多,我经常与他接触,运用他的关系开展工作。蒋军现役军人吴石,就是通过他的关系,为我方工作。”何遂之子何康说,其父“和吴石之间的交流,没有什么隐晦”,“吴石也表示,希望通过父亲和共产党方面的代表建立直接接触”。
20世纪80年代担任过农业部部长的何康此时的公开身份是瑞明企业公司总经理。瑞明公司公开业务是做西药、货运等生意,实际上是中共上海局一个核心的经济机构。他和两个哥哥(大哥何世庸是延安抗大第五期的,二哥何世平是抗大第四期的)的组织关系都转至中共中央南方局,由叶剑英直接领导。叶剑英调回延安后,由董必武直接领导,直到1946年末一起转到中共中央上海局。何康一直在张执一的领导下与吴石联系,直到吴石牺牲的消息传来后,还叮嘱吴石的儿子吴韶成,为了保密不要声张此事。
1907年,何遂考入河北保定陆军随营军官学堂(后改称陆军大学)。这一年,由方声涛主盟,加入了中国同盟会。此后,再没有加入任何政治组织。何遂忠心耿耿地为革命奔走,与中共高层联系密切,在他的身上有着鲜明的革命烙印。所以,不少人在回忆录或文章中称他为“中共特别党员”。事实上,何遂并不是中共党员。他曾向周恩来提出入党要求,周恩来考虑后认为,将他留在党外,更便于工作。他既不是民革成员,也没有参加国民党。在他的人生轨迹中,除早年参加同盟会,成为其会员外,无党无派。解放后,他一直以无党派民主人士的身份参加各类政治活动。
1909年秋,何遂在陆大第二期毕业后随耿毅第一批青年志士,到广西训练新军的机构“督练公所”参谋处担任筹略科科长兼陆军干部学堂教官。1910年,他和耿毅、刘建藩、杨明远等几位同盟会会员创建了同盟会广西支部,耿毅为支部长,何遂为参议,赵正平为秘书长。在桂林福棠街二号设立机关,积极发展组织,出版《南报》(后改为《南风报》),宣传革命。
武昌起义爆发时,何遂是清军北洋第六镇统制吴禄贞的参谋。吴禄贞是革命党,在北方军人中颇有声望。山西宣布独立后,清廷任吴为山西巡抚,命他攻取山西。吴禄贞派何遂和协统吴鸿昌率部进驻石家庄。清廷电促吴鸿昌进攻娘子关,何遂得悉山西革命党实力空虚,便利用吴鸿昌畏慈不前和首鼠两端的心理,用缓兵之计阻止了进攻。吴禄贞抵石家庄后,派何遂到山西去联系,消除了阎锡山的顾虑。何遂又随吴禄贞到娘子关与阎锡山会晤,组成燕晋联军,推吴为大都督,阎副之。当时,吴禄贞已与驻滦州的二十镇统制张绍曾、混成协协统蓝天蔚有约,准备同时起义,直取北京。并接受何遂献策,扣压清军运送辎重的列车,截断北京通往汉口前线的铁路交通。因此,吴禄贞的存在,对清廷和袁世凯构成极大威胁这是吴禄贞被刺杀的背景。吴禄贞在石家庄火车站被刺的那个晚上,何遂宿于隔壁屋子里,听见枪声后冲出去,吴的人头已经不见了。何遂在慌乱中没有找到手枪,只拿了一把短剑。看到吴禄贞被害,悲愤到极点,曾用短剑自刎,那把剑恰恰没有开口,很钝,把他的脖子割破了,血流下来,疼痛使他猛醒:不能这样死,要继承吴禄贞的遗志。何遂率领第六镇部分官兵宣布起义,被推为燕军大都督,他抱着失去人头的吴禄贞的尸体到娘子关。阎锡山对他说:“如今燕晋联军仍然存在,我比你年长几岁,也不客气,我就担任联军大都督,你屈任副都督吧。”何遂只求他厚葬吴禄贞。吴的坟后来修在石家庄火车站旁,立下巨碑,碑文中记下何遂的这段经历。
1915年,何遂应黎元洪的邀请,到陆军大学任战术教官,与李济深同事,他们从此相交甚契。云南“护国战争”发动后,何遂潜往山西大同,策动晋北镇守使孔庚通电反袁,电文是他起草的。这是北方先起来反袁的。结果,孔庚被阎锡山抓起来,何遂则由山西警备司令胡谦“陪送”出境。袁世凯死了,黎、段政府派何遂和沈鸿烈、郑桓等为代表,赴欧洲观战。何遂到过法、比前线,并去过英、美等国。归国后,写了一本《欧洲观战记》。这段生活以及何遂1913年去日本考察学习的经历,对他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发展,产生较大的影响。“护法运动”时,何遂曾由广州“护法”政府委任为靖闽军司令,在福建从事倒李厚基的活动。失败后,再次东渡日本。1920年何遂经直系军阀曹锟卫队旅(十五混成旅)旅长孙岳引进,做了曹部军官教导团的教育长。1924年,冯玉祥联合孙岳、胡景翼发动“北京政变”,囚禁了贿选总统曹锟,建立国民军,通电欢迎孙中山先生北上共商国是。何遂作为孙岳的参谋长和挚友,始终参与策划和行动。国民军时期,他任第三军参谋长、第四师师长(第三师师长是杨虎城将军),还担任北京政府航空署长、国民军空军司令。这时,何遂极力劝说孙岳离开中原、华北,把有限的军队带到甘肃、新疆去,取得苏联的援助,实行军事割据,由此来实现他的资产阶级政治主张。孙岳对此最初是同意的。军队已经由陕西向甘肃进发,可是后来,孙岳变卦,决定回去就任直隶军务督办兼省长。何遂和他闹翻了,拂袖而去。
北伐战争时期,何遂赋闲于杭州,蒋介石派陈铭枢把他找到南昌,蒋让何遂回河南去,利用旧关系,运动直系和曾属国民军系统的军人倒戈响应北伐,何遂照办了。1928年春,何遂应李济深的邀请,到广州担任李的总参议,5月,继李济深担任黄埔军官学校的代理校长,称“代校务”。到1929年底,因蒋介石已在南京另设军校,黄埔军校的经费日益困难,何遂愤而辞职,到西安去做杨虎城将军十七路军的总参议。
九一八事变的炮声,震醒何遂内心深处强烈的民族意识。他对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和对日不抵抗,放弃东三省的卖国行为,义愤填膺。
1932年春,他在北平,与朱庆澜将军一起组织“辽吉黑抗日义勇军民众后援会”,朱任会长,他任副会长兼主任干事。何遂以极大的热情,到处奔走呼号,演讲抗日,募集捐款。他自己也毁家纾难,捐款4万元,并多次到热河前线慰劳抗日义勇军,还拍过一些纪录影片。但是,由于反动派的破坏,“后援会”被迫撤销,何遂不仅受到许多莫须有的指责,连他在北平察院胡同的家,也遭到一群有政治背景“强人”的洗劫。
西安事变发生后,宋美龄曾让蒋介石的侍从室副主任林蔚(林是何遂的学生)找过何遂,要他设法利用和杨虎城的关系,保护蒋介石的安全。当时,何遂虽曾找过沈德燮计划飞往西安,但他内心认为蒋是活不成的。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出乎何遂意料,使他更看清了:真正从民族大义出发,爱国抗日,富有政治远见的是中国共产党。他热诚拥护枪口对外、国共合作,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1937年,中共中央代表团到达南京后,他结识了周恩来、叶剑英、博古、李克农等中共中央领导人。这时,何遂任国民政府立法院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这是个亦政亦军和各方面联系很广的职务,他在各种会议和交往中,坚决拥护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他对中国共产党的态度很真诚、很热情,中共的领导同志也把他看作是真诚的可以信赖的朋友。何遂讲过这样几件事:周恩来和他见面时,称赞他同冯玉祥将军等组织国民军,电迎孙中山先生北上议政,是进步的行动,希望他能为团结抗战多做贡献。他非常高兴,立即通过孙科上书蒋介石,要求担任国民党驻十八集团军代表,未被蒋采纳。当时,国民党释放一批政治犯,有许多刚从监狱里出来的衣衫褴褛的同志纷纷聚到傅厚岗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国民党中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便谣传共产党要暴动。那时南京市市长马超俊是孙科的亲信,何遂受叶剑英的委托,特为此事向马作了解释。有一天,何遂在家里宴请中共代表团,叶剑英告诉他,中共代表团驻地要加强警卫,缺少枪支,他立即把家中的4支长枪和2支手枪送到十八集团军办事处。
吴石与何遂两人拥有一样的爱国情怀,携手前行在抗战崎岖的征途中。1937年11月,吴石与何遂同离南京,共赴武汉,公举抗日大业。在何遂《满江红·与虞薰同离南京》词里,鲜明地表白抗战决心。词日:
白下斜阳,惊满目江山无恙。谁过问:樑空燕去,乌衣门巷。戎马秋郊清角怨,龙蛇大陆哀歌抗。凭唾壶击缺肯勾留,骑驉往。
铁甕城,何苍莽。秦淮水,休惆怅。正纵横胡骑、谁堪乘障。半著已教全局误,大言不自今朝诳。抚无弦谨上且羁迟,吾犹壮。
在抗战中,程潜将军出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何遂任该战区高级幕僚室主任。而吴石则出任第四战区参谋长,两人在不同的战区为消灭共同敌人作战。这期间,何遂曾陪同周恩来乘一辆小汽车由河南前线赴山西五台山八路军总部。在路上数日交谈中,何遂深获教益,对抗战形势及中共的主张有了更深的了解。在山西境内,公路被日机炸毁,何遂让副官到村里去找老乡抢修,一个人也没有找来。周恩来笑着对秘书说:“你去,你去。”不久,就找来了一群乡亲,周恩来亲自和他们一起搬石填坑有说有笑,使何遂大为惊讶。后来,他多次对他的子女谈及此事,一再赞叹:“共产党真会做群众工作。”这次在五台山八路军总部,何遂见到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将军等,相谈甚欢。他利用同阎锡山的旧关系调解过八路军与阎的矛盾。当时八路军的给养较差,他对阎锡山说:共产党在前面替你挡着日本人,既然是联合抗日,不让别人吃饱穿暖怎么行呢?他还通过当时在军令部任要职的林蔚去疏通,给八路军增加了一些军饷。
1940年夏,因淮、泸盐被日军控制,陕中、豫西地区食盐供应紧张。国民政府盐务总局局长缪秋杰想从陕甘宁边区运花马池盐接济。缪是何遂的好友(后为儿女亲家),通过何遂和叶剑英联系。叶剑英认为:此事对巩固抗日统一战线有利,而且将花马池盐外销,换取边区所需的棉布等日用品,对增加边区财政收入,活跃经济也是有利的。经何遂介绍,缪秋杰在重庆宴请董必武、叶剑英、博古等人,何遂作陪。席间商妥,由何世庸以盐务总局代表身份赴边区洽办。此事得到较为圆满的解决,客观上打破国民党对陕甘宁边区的经济封锁。
1941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后,董必武经何康转一封信给何遂,他从信中得悉八路军办事处经济上有困难,不顾当时政治局势的险恶,亲自与缪秋杰先生驱车前往曾家岩周公馆。见到董必武,向他表示了对蒋介石破坏抗战的不满,并面交一笔现款。事后,董必武、叶剑英给他们送去延安生产的毛毯、衣料,作为答谢。
可以成篇背诵《左传》《战国策》的何遂,挚爱中国的传统文化,诗词书画在他生活中已不可或缺。这一共同爱好,使他与吴石将军常常诗画合璧,两人的友谊在艺术的交流中得到升华。何遂曾作词《浣溪沙・题北泉感旧图赠吴虞薰》,词曰:“水调歌头嫋竹林,嘉陵曲曲上江亭。布帆婀娜出遥岭。天半泉声益蜀俗韵,林间禽语送清音。心平始信入山深。”1941年4月,何遂在广西桂林创作了《长江万里图》长卷,吴石分别在川江段、三峡段、武汉段、九江段处题写律诗,诗画合璧,抒发心志,留下一段佳话。

何遂绘、吴石题诗《长江万里图》长卷(局部)
其中题在川江段的七律一首为:
恕无俊语酬风物,如此江山处处幽。
杰阁凌虚吞远势,孤城衔日入深秋。
四峨隐约云中辨,三水飞腾峡里流。
胜地故应人杰萃,摩挱往跡思悠悠。

题川江段诗
题在三峡段的七律一首为:
远览方知天地宽,心安蜀道未为难。
香溪初望昭君里,险水又经崆岭滩。
艛艓顺流飞鸟过,峰峦当路怒猊蟠。
欲探何处闻猿峡,一为停舟着意看。
首联“远览方知天地宽,心安蜀道未为难”,看似平淡,却凸显出深刻的哲理:人只有眼光远大才能知道天地的宽阔;只要意志坚定,心态平稳,面对蜀道也不以为难。

题三峡段诗
题在武汉段的七律一首为:
武昌夏口大江流,廿二年前忆旧游。
几度探幽攀古阁,也曾寻醉踏芳洲。
孤心郁勃凭双剑,共济安危托一舟。
楚客江篱无限感,秋风斜日更添愁。
在诗中,吴石回顾了与何遂1919年过武汉的游踪,“孤心郁勃凭双剑,共济安危托一舟”,道出了他们之间“共济安危”的非同寻常的关系。

题武汉段诗
题在九江段的七律一首为:
依旧烟岚入画图,年时游屐遍匡庐。
云中五老女相顾,识得劳人面目无。

题九江段诗
1943年(癸未)中秋,吴石时年49岁,按中国人的传统这时要过50岁大寿。“五十而知天命”,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50岁是一个从成熟走向智慧的分水岭,也是一个“老成”的代名词。何遂特意写下《百字令》作为贺礼送给他,表达“尔汝交期。能无对酒当歌,一洗胸中塊垒”的默契。词日:
癸未中秋,虞薰五十初度。尔汝交期。能无对酒当歌,一洗胸中塊垒。
前身谓汝,恰中秋,明月人间能几。收拾乾坤归腕底,吾辈固应如是。多少英雄,古今人物,去去长江水。蓬莱清浅,望中澄澈无际。
相与高唱分题,清谈据坐,莫问今何世。且尽平原旬日饮,侧耳羽书闻喜。荡涤倭氛,廓清禹域,方快平生意。老松仙鹤,一声横笛吹起。
全词气势磅礴,道出他们“收拾乾坤归腕底,吾辈固应如是”的共同抱负。
抗战胜利后,何遂对蒋介石发动内战是反对的。他目睹蒋管区黑暗腐败,民不聊生的现实,从几十年的切身感受中认识到:只能把振兴中国的希望寄托于中国共产党。解放战争时期,寓居上海的他与刘晓、刘长胜、张执一等同志经常接触,尽自己所能完成党托付的任务。
在他的影响下,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何遂膝下的三子一女先后参加地下党,被誉为“情报世家”。长子何世庸,于1938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任第一战区政训处李士章机要秘书,后利用父亲与盐务总局局长缪秋杰的关系,隐蔽在广西盐务系统工作;二儿子何世平,于1938年5月,在抗宣二队加入中国共产党;三儿子何康,1939年5月在重庆南开中学加入中国共产党,时年16岁;女儿何嘉,1949年在复旦大学学习时踏着兄长们的足迹,成为一名年轻的女共产党人。吴石不仅与何遂的私谊深厚,而且与何遂的子女间的关系也不一般。何遂的子女都亲热叫吴石为“吴伯伯”,吴石也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良师益友。1944年桂林失陷前,何世庸接到董必武“向桂东转移”的指示,特地去向吴石咨询,吴石向他分析了当时敌我双方态势,指出:桂东三角地带,日军兵力暂难顾及,是相对安全稳定的地区。这个分析帮助了新任桂东盐务办事处处长的何世庸利用控制的5万多担存盐(战乱中每担盐市价1两黄金),放手支持桂东自卫抗战力量。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吴石的判断是准确的。